六 出走
冬天回去了，
春天回來了，
冬天和春天，
雖然不能在一起，
每年還相遇在山梁上。
仰阿莎嫁給了太陽，
六年守空房，
仰阿莎的一顆心，
象泉水一樣冰涼。
仰阿莎天天盼太陽，
濕透了九層衣裳。
每年的春天，蜜蜂滿山飛，
櫻桃花開放在山谷，
畫眉叫知了山上。
憂愁的仰阿莎，
一陣陣地難過，
“為什么我不聽畫眉的話?
為什么我不嫁給櫻桃花?”
仰阿莎站在吊樓上，
看見烏云滿天飛：
“烏云啊烏云!
你最沒良心，
為什么哄我?”
烏云理也不理，
烏云飛走了。
樹老才生蟲，
人傻才受騙，
仰阿莎真后悔，
眼淚象雨點。
仰阿莎天天哭，
仰阿莎天天氣，
身體瘦弱了，
碓了舂不起，
水也挑不動。
月亮少說話，
人家說他是傻瓜，
哪知他的心呀，
明亮象火把。
早晨天一亮，
家家在舂米，
仰阿莎家里靜悄悄，
仰阿莎舂不起來了。
月亮起的早，
幫仰阿莎舂完九槽米，
再到坡上割牛草。
麻雀回了窩，
家家挑水煮夜飯，
月亮做活回家來，
身上灰普普，
臉也沒有洗，
拿起扁擔去挑水。
雷響月亮就醒來，
雞叫月亮就起床，
整天做活在山上。
仰阿莎想：
“月亮真好啊! ”
仰阿莎包午飯給月亮。
別人做活路，
天還沒黑就回家;
月亮的活路，
天黑很久才回家。
仰阿莎想：
“月亮真好啊!”
仰阿莎熱水給月亮。
眼看多了面就熟，
手牽多了情就深，
仰阿莎對月亮，
心里有了情。
眼看多了面就熟，
手牽多了情就深，
仰阿莎約月亮，
在河邊游方。
仰阿莎和月亮，
游方在河邊，
泥巴踩得象石板，
石頭踩得象鴨蛋。
夜深了，
寨上的人們都睡了，
月亮和仰阿莎，
還在河邊上游方。
月亮對仰阿莎唱：
“千倉谷子人家有，
一挑谷子我也沒有，
貓崽我都無法養，
仰阿莎啊!
我怎么能夠娶你?”
“千倉谷子你沒有，
你有兩只手，
鋤頭舉過頭頂，
山山嶺嶺變良田，
哥哥，你不要發愁。”
月亮和仰阿莎，
夜夜在商量：
“我們從哪里逃走?”
“我們從大門逃走。”
“大門有惡狗。”
“我們從后門逃走。”
“怕妯娌看見。”
“我們從菜園逃走。”
“怕弄壞菜葉。”
“我們從哪里逃走，
水溝通天河，
天河通海角。”
“好，我們就逃到海角去。”
月亮和仰阿莎，
天黑逃出太陽家，
逃到天邊邊，
抬手摸著天，
伸腳踩到地，
楓葉當屋頂，
巖石當屋壁，
月亮和仰阿莎，
在天邊安了家。
仰阿莎在家里舂米，
“嘎各略，嘎各略……”
月亮上坡做活路，
開田種莊稼。
百鳥飛來了，
圍著屋頂叫喳喳：
“蘆笙配銅鼓，
月亮娶了仰阿莎，
天上和地下，
你們是最幸福的人呀!”
——《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第四分冊
《仰阿莎》廣泛流傳在貴州清水江兩岸的苗族地區，苗族群眾把它和《運金運銀》、《妹榜妹留》、《榜香油》并列，稱之為苗族古歌四寶，四寶各有特色，《仰阿莎》被譽為最美的歌。
仰阿莎是苗族傳說中最美麗的姑娘。這部敘事詩敘述了她的生活遭遇，刻劃了她勤勞善良的品格和勇于追求自由幸福生活的精神。詩歌圍繞著她在愛情上的悲歡離合，還刻劃了太陽、月亮、烏云等藝術形象，反映了古代苗族人民的愛情觀和倫理道德觀。
全詩大意是：仰阿莎從井水里生出來，輕盈美麗。櫻桃花、蜜蜂、畫眉等都來找她“游方”(苗族青年談情說愛的一種活動)，希望得到她的青睞。結果，天真的仰阿莎受到烏云的欺騙，嫁給了懶惰貪婪、重名利輕愛情的太陽。結婚后太陽丟下仰阿莎到東海邊當理老(替別人調解糾紛的人)、做生意，享受榮華富貴，把仰阿莎丟在腦后。仰阿莎六年守空房，寂寞悲傷，派遣蟬兒請太陽回來，太陽不但不回，反把蟬兒打死。在長期孤凄的日子里，仰阿莎得到了長工月亮的熱情幫助，他幫她舂米挑水，送暖送熱，二人產生了愛情，一同逃到天邊安家落戶，過上了美滿的生活。太陽知道后暴跳如雷，要和月亮算帳，經理老評定：月亮把江山賠給太陽，太陽不得干涉月亮與仰阿莎的愛情。此后，太陽和月亮都各得其所，一個陶醉于名利權勢，一個獲得了珍貴的愛情。
我們選錄的是《仰阿莎》的第六章《出走》，這是全詩中較為動人的一章。它著重描寫的是仰阿莎和月亮的愛情。從這一章可以看出仰阿莎對愛情生活的追求是熱烈和勇敢的。當她不知道太陽拋棄了她的時候，她等待并盼望著太陽歸來，眼淚“濕透了九層衣裳”，但當她意識到太陽欺騙了她后，她后悔不已，咒罵媒婆“最沒良心”。當她體察到月亮有一顆善良的心之后，就又無所顧忌，勇敢地愛上了月亮，盡管月亮是她的長工，一無所有。她對月亮說：“千倉谷子你沒有，/你有兩只手，/鋤頭舉過頭頂，/山山嶺嶺變良田，/哥哥，你不要發愁。”表現了打破貴賤界限，輕視權貴、看重勞動和美好人格的可貴品質。她的叛逆性愛情在出逃一節更發出光彩。她和月亮深知，這種愛情是得不到正統觀念認可的，便毅然決定逃往海角，在天邊安家。月亮的美好品德和對愛情的忠誠，在這一章也表現得很生動。他愛著仰阿莎，熱心為她解除困難，但他不欺騙她，誠實地向她表明自己窮困，難以娶她為妻。當他明確了仰阿莎對愛情的態度之后，才又勇敢地和仰阿莎一起走上了反叛舊禮教的道路。對于他們的愛情，詩歌給予了熱情肯定，他們安家之后，百鳥都去慶賀，贊揚他們是“天上和地下……最幸福的人”，這其實也就是民歌作者們的評價。應該說，在這一對有情人的身上寄予了他們的價值和情感取向。民歌是人民情緒的集中映現，所以歸根到底，這些思想觀念是屬于追求自由幸福的古代苗族勞動人民的。
《仰阿莎》中的人物取的都是自然界萬物的名字， “仰阿莎”乃苗語，漢譯即清水，清水姑娘，此外，太陽、月亮、烏云、櫻桃花、蜜蜂、畫眉、蟬兒等等，都既是物名又是詩中人物。這些人物的形象、性格都與原自然物有某種相似，并且人物之間的關系、行為與自然界的現象也暗含某種對應。第六章《出走》也有這個特征。譬如詩中說月亮早起幫仰阿莎舂完九槽米，再到坡上割牛草，可能是從自然界的月亮夜半升起，天明前隱沒山坡的現象聯想出來。仰阿莎與月亮夜深人靜之時在河邊上“游方”的情節，也分明與晚上月亮映在清清的河水上，在微風吹拂下細浪發出喁喁聲響有關。這在全詩其實是一種整體上的擬人化，把自然界社會化，把萬物人格化。這種方法能使表現的內容饒有情趣，給人以奇妙感。同時，它反映出了這類敘事詩從遠古神話中脫胎出來的痕跡，在遠古神話中皆是萬物通神、人神共處的。它還透露了古代苗族人與自然親切與共的自然觀。這種自然觀當然不同于后來人被社會異化后對原始自然的回歸，這回歸包含著人在現世的無限痛苦和對這種痛苦的逃避。《仰阿莎》反映的是人在未曾脫離自然的時期身心內外的混沌和純樸;在這里，人是從自然中尋求詩意和象征，以寄托對美好愿望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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