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關漢卿·緋衣夢(第三折)

汴梁財主王員外 (人稱王半州) 女兒王閏香和富戶李十萬的兒子李慶安指腹為親。后因李家道日窮，王員外悔了這門親事。一天秋高氣爽，慶安出外放風箏。突然一陣大風，把風箏掛在王家后花園的梧桐樹上，他越墻爬樹去取，適逢王閏香和丫環梅香在花園散心。二人相會后，閏香方知悔親事，一面安慰他，一面約定，當晚在太湖石旁，讓梅香贈送他一包金銀財物。李慶安按約定的時間前來，未料發現梅香被殺，慌忙回到家中。王員外前往李家，硬拉李慶安見官，誣他是殺人兇犯。慶安被嚴刑屈打成招，判成死罪。新任開封府尹錢可，受理此案，疑團甚多。經過錢嚴密勘察，終于捉拿了兇犯裴炎，慶安無罪獲釋。慶安與閏香夫妻團圓。

(孤引從人上) 誦詩知國政，講易見天心，筆提忠孝子，劍斬不平人。老夫姓錢名可、字可可，累任為官，今升開封府尹之職，為因老夫滿面虬須，貌類色目人，滿朝人皆呼老夫為波斯錢大尹，我平日正直公平，節操堅剛，剖決如流，并無冤枉。今日升廳，當該司吏有甚么合簽押的文書，決斷的重事，帶上廳來。(令史做送文書科) (孤) 這一宗是什么文卷? (令史) 是在城人李慶安殺了王員外家梅香，招狀是實，只等大人判個斬字。(孤) 那待報囚人有么? 與我拿上廳來。(小末帶枷李老隨上) (李老) 孩兒，新官下馬，如之奈何。(小末) 父親，你看那蜘蛛網里打住一個蒼蠅，父親你救了他。(李老) 孩兒，你的性命顧不得，管他怎么! (小末) 依著我，救了他。(李老救科) 依著你救了。(小末) 蒼蠅，我救了你非災，有誰救我橫禍? (令史) 拿過來。(張千) 令史，這小廝便是殺人的。(令史) 這個便是。(孤) 一個小孩兒，怎生殺得人? 其中必有冤枉。李慶安，是你殺了他家梅香，有甚不盡詞，說來老夫與你做主。(小末) 大人可憐見，叫我說些什么! (孤) 既無詞因，令史，他有行兇的刀伏么? (令史) 有這把刀子。(孤) 將來我看。(令史做與刀科) 這個便是。(孤看科) 這小廝如何拿得偌大一把刀子? 這刀子是個屠戶使的，其中必有暗昧。(令史) 前官問定的，大人判個斬字，便去典刑。(孤) 既前官問定，將筆來，我判斬字。(孤做判字科云) 一個蒼蠅抱住筆尖，令史趕了。(令史做趕科) (孤又判科云) 可怎生又一個蒼蠅抱定筆尖兒，令史與我趕了。(令史做趕科) (孤又判科云) 你看這個蒼蠅兩次三番落在這筆尖兒上，令史與我拿住。(令史做拿蒼蠅科) (孤) 裝在筆管內，將紙塞了。(令史做裝科，孤又判科，爆破筆管科) (孤) 我本是依條定罪錢大尹，又不是舞文弄法漢蕭曹。兩次三番判斬字，蒼蠅爆破紫霞毫，這小的必然冤枉。令史，將這小的枷開了，教他去獄神廟里歇息，著一陌黃錢，獄神廟里祈禱，燒了紙錢，拽上廟門，你將著紙筆，聽那小廝睡中說的言語，都與我寫來。(令史) 理會的。(做開枷科云)我將這廝收在獄神廟里，將著這紙筆，聽他說甚么。(小末見李科) (李老) 孩兒為什么開了枷? (小末) 可是那蒼蠅救了我。(李老) 蓋個蒼蠅菩薩廟兒，(小末睡科作寢語云) 非衣兩把火，殺人賊是我，趕的無處藏，走在井底躲。(令史做寫科見孤科云) 大人通神，那小廝睡中說的言語，我都寫來了。(孤) 令史你讀，有了殺人賊就拿住。(令史念云) 非衣兩把火，殺人賊是我。(孤) 原來是你殺了人。張千，與我拿下去。(張千做拿科) (令史) 大人，是那小廝夢中說的言語。(孤) 將來我看咱。(孤念去) 非衣兩把火，殺人賊是我。(令史做拿孤科)(孤) 你怎的。(令史) 大人才恰也這等來。(孤云) 趕的無處藏，走在井底躲。哦，這殺人賊在這四句詩里面。我再看咱，非衣兩把火。(孤作意計云) 這賊人只在這頭一句詩里面，非字在上，衣字在下，不是個裴字。兩把火，上下兩個火字，不是個炎字。這賊人不姓炎名裴，必姓裴名炎。看第二句殺人賊是我，正是前面這個人。看第三句趕的無處藏，是拿的那廝慌了。看第四句走在井底躲，莫不是這殺人賊趕的慌了，投井而死。莫非不是這等，說這城中街巷橋梁，果必有案著個井字，則除是竇城隍使知道， 與我喚將竇來者。 (寶引魔眼鬼上) 某姓竇名， 見任城隍使， 這個兄弟是張千， 為他能干事，人喚他魔眼鬼，管的是橋梁街道風火賊情。錢大尹大人呼喚，不知有甚事，須索見咱。(做見科) 大人呼喚有何使用?(孤) 你既管著風火賊盜，有李慶安人命公事，你怎生不捉拿?(竇) 不曾領大人鈞旨，未敢擅便。(孤) 這城中街巷橋梁，有桉著個井字的么? (竇) 大人， 有個棋盤井底巷。 (孤) 竇你進前來，我分付與你李慶安這樁人命公事，與你行兇刀子，又有四句詩說的明白，那殺人賊不是炎裴，就是裴炎。你則去棋盤街井底巷尋拿殺人賊去。與你三日假限，拿將來有賞，拿不將來必然有罰，你聽著，我平生心量最忠直，偏與國家作柱石，我若救負屈含冤忠孝子，你手里要圖財致命殺人賊。(同下) (茶博士上) 自家茶博士，開了這個茶坊，看有什么人來。(竇鑒與張千上) 來到這棋盤井底巷，茶坊前看有甚么人來。茶博士，你替我喚茶三婆來。(茶三婆上) 來也，來也，好時也呵! 船臨汴水休搖棹，馬到夷門懶贈鞭。看了大海休夸水，除了梁園總是天。(唱)【越調斗鵪鶉】俺這里錦片似夷門，天宮般帝城。輳集人煙，駢闐市井，豐稔時十年。太平光景，你道是風光好，四海寧，休說那四百座軍州，不如這八十里汴京。【紫花兒序】俺這里千軍聚會，萬國來朝，五馬攢營。則我這湯澆玉蕊，茶點金橙。對閣子提兩個茶瓶，涼密水搭著味轉增。南閣子里啜盞會錢，東閣子里賣煎敲冰。(三婆做見科云) 我道是誰，原來是司公哥哥、魔眼鬼哥哥。二位哥哥，吃個什么茶? (竇) 造兩個建湯來。(三婆) 造兩個建湯來。(邦老上) 賣狗肉，自家裴炎的便是，剩這一腳兒狗腿，送與那茶三婆去。兀那茶三婆，一腳狗肉賣不了的。(三婆) 婆子無買賣。(邦老) 我不管你，我回來便要錢，你可知道我性兒，局子里板了窗欞，茶閣子里摔碎湯瓶，向日便是簸箕星。我回去也。(下) (三婆) 這廝定害殺我也。(竇) 茶三婆，你和誰人說話里? (三婆) 不曾說什么，掩這里有個裴炎，好生方頭不劣。(唱)

【寨兒令】那廝可便拿著腿艇，杈著門桯，精唇口毀罵不住聲。嘴臉天生，鬼惡人憎。尋歹斗相爭，他待要閣子里板了窗欞，局子里摔破湯瓶， 直雙雙眉別， 古魯魯眼圓睜， 白日里便見簸箕星。

(竇) 兄弟，你來。則除是這般這般。(張千) 理會的。(下)(張千扮貨郎挑擔子上) 看有什么人來。(凈旦扮裴妻上) 我是裴炎的渾家，我拿著這把刀鞘兒，要配上一把刀子。兀那貨郎擔上一把刀子，我試看咱。(做看科) 這刀子不是我的來，你如何偷我的? (三婆) 茶坊里有司公哥哥，你告他去。(凈旦見科)司公哥哥，這刀子是我家的，這漢子偷了我的。(竇) 將來我看。(做看科) 原來王員外家梅香是你殺了。(凈旦) 不干我事，我并不知道。(三婆唱)

【鬼三臺】 則這是賊名姓， 勸姐姐休爭競。 把頭梢自領， 贓仗忒分明。不索你折證小梅香死的忒沒興。李慶安險些兒當重刑，第一來惡業相纏，第二來神天報應。

(竇) 與我拿下去，你快招了者。(三婆唱)

【調笑令】你可便悄聲，察賊情，比及拿王矮虎，先纏住一丈青。批頭棍大腿上十分的楞，他不肯招承，到來日云陽鬧市中，殺么娘七代先靈。

(凈旦) 我招了者。是俺丈夫裴炎殺了王員外家梅香，圖財致命來。(邦老上) 問茶三婆討我那狗肉錢去。(見凈旦科) 大嫂，你為什么在這里? (凈旦) 我來認刀子，拿住我，招了也。(邦老) 你既招了，沒的話說，咱死去來。(竇) 拿著賊漢見大人去來。(三婆唱)

(尾聲) 裴炎不可誰償命，殺了這賊丑生呵天平地平。人性命怎干休，瓦罐兒須離不的井。(下)

(竇) 兄弟，咱押著這賊漢見大人去來。(同下)

①輳集： 車輪的輻集于轂上。引申為聚集。②駢闐： 亦作駢田，即連續，羅布。劉楨 《魯都賦》：“其園囿苑沼，駢田接連。”③門桯： 蓋杠也。古時車蓋柄下面較粗的一段。這里指門杠。④簸箕星： 言不吉利。⑤折證： 對質。⑥丑生： 即畜生，有辱罵意。

《錢大刀智勘緋衣夢》共四折。第一折寫悔婚、私會，第二折為蒙冤，第三折為錢大尹調查案情經過，第四折平冤、團聚。其中，第三折為高潮，戲劇性最強。一開始就讓人物在自己設置的事件中行動起來。李慶安的生死命運成了全劇矛盾沖突的焦點，而新任開封府尹錢可又是如何判案的?此人是一位正直公平，操節堅剛而又聰明多智的府官。他首次升廳，審閱文卷，李慶安已判死刑，專等自己批個“斬”字。但他心生疑問，一個小孩怎能拿得屠夫使用的偌大刀子，想要重新審理，可又想是前官既已問定，況人證物證俱在，只好拿筆問斬。在李慶安將要被問斬的緊急關頭，作家巧妙地通過一只蒼蠅飛落筆尖，趕了又飛回，直到錢可命令史把蒼蠅捉住放進筆管，用紙塞上，再拿筆判斬時，蒼蠅竟把筆管爆破。這一生動的情節，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暗示李慶安之案必有冤情。關目的巧妙安排，用筆的經濟，避免了繁瑣說教又增加了情節變化，實在妙不可言。錢可對這一異常現象感到奇怪，便命令史開了枷，讓李慶安到獄神廟里歇息。

另一個場面則在努力揭示李慶安善良的內心世界。李慶安被錢大尹提審時，發現蜘蛛網里打住一個蒼蠅，便讓父親放了出來。他說：“蒼蠅，我救了你非災，有誰救我橫禍!”一個死到臨頭的人，見一個被網住的蒼蠅卻要相救，那種善良至誠的內心世界是多么高尚，就是這樣一個小孩怎么會殺人呢? 作者不是從無聲中發出了不平的呼喊嗎?這是從情節的發展中勾畫出李慶安鮮明性格特征的一個方面。獄神廟中，令史按照錢可的安排，記了李慶安在睡中說的話：“非衣兩把火，殺人賊是我。趕的無處藏，走在井底躲。”錢可根據這四句話，仔細推敲： 非在上，衣在下，不是個裴字; 兩把火，上下兩個字，是個炎字，斷定殺人賊不姓炎名裴，便姓裴名炎。趕的無處藏，走到井底躲，莫不是這殺人賊慌了投井而死，或者說城中街巷橋梁果必有案著個井字。錢可以此推斷掌握了真實案情。圍繞著戲劇沖突的發展，別具匠心地創造了意蘊深沉的四句詩，不僅找出了殺人案內在的癥結，而且以新奇的色彩，富有戲劇性的語言，將極為復雜的內容情節，巧妙而又生動地編織在一起，既造成了強烈的戲劇氛圍，又給情節添上了層層波瀾。

生動的戲劇沖突是從生活中凝煉而成的，而戲劇沖突的真實又反過來有助于人物性格的鮮明表現。作者從錢可分析這一案情中，所表現的才智和正義感，充分揭示他的性格特征。同時，又從美和丑、愛和憎兩個對立方面，表現了錢可對現實生活的態度，使他的藝術形象得到了深化。關漢卿是一位現實主義者，他的劇作典型化的深度，正是從他對社會歷史的認識作用，通過具體人物的愛憎，鼓舞人們同邪惡勢力作斗爭。他的這一審美思想，在這個劇中體現了出來。

作品對裴炎用墨不多，但其丑惡本質卻顯現出來了。裴炎把一腳兒狗腿送與茶三婆，他不管三婆有買賣，回來便要錢。他說：“我回來便要錢，你可知道我性兒，局子里板了窗欞，茶閣子里摔碎湯瓶，向日便見簸箕星，我回去也。”“性兒”正是他兇殘的本質。他殺死了梅香，又來榨取三婆錢財，這次他未能得逞，被捉拿后，供認不諱，圖財致命。第三折戲到此解決了主要矛盾，也形成了劇的高潮。

《緋衣夢》的思想價值，在于鮮明地站在被迫害者的一面，歌頌清官精明，鞭撻壞人作惡，從而賦于人物以社會不同階層或階級的特征，為王員外嫌貧愛富所表現的世態人情，王閏香忠于愛情的深刻反封建性，錢大尹公正剛毅的審案精神，李慶安淳樸忠誠的善良性格，裴炎圖財殺人的丑惡本質……都真實地揭示了元代社會黑暗本質的若干側面，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