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賈仲明·玉梳記(第三折)

秀才荊楚臣與妓女顧玉香相愛，荊將銀子花光后，老鴇要趕走他，欲將玉香賣與富商柳茂英。但玉香拒不從命。老鴇于是對楚臣百般羞辱，楚臣發憤應考。分別時，玉香贈他首飾以作路費，并將一枚玉梳折斷，各執其半，作為后會的憑證。楚臣走后，雖然老鴇連逼帶哄，柳茂英糾纏不休，然玉香矢志不移，趁夜逃走。行至丹陽，被柳截住。柳執刀脅迫，玉香大聲呼救。恰值狀元及第、除句容縣令的荊楚臣路過此地，聽見呼救，命左右將柳拿下，救出玉香。回縣以后，夫妻對合玉梳，喜慶團圓。



(荊楚臣冠帶上，詩云) 獨攜琴劍入長安，垂手功名自不難。何限彩樓招婿者，偏我無心懶去看。下官荊楚臣。自離了松江赴京，一舉狀元及第，所除句容縣令，判簿皆缺，只下官一人。方才到任數日，只等事定，去取顧玉香未遲。近奉府帖，下差往鄉催辦今冬糧草。左右的，備馬過來。(下) (凈上云) 嗨! 誰想顧玉香夜來收拾了房中細軟，共梅香逃走，不知去向。眼見往京師尋那荊楚臣去了。那虔婆哄了我偌多東西，則這干罷? 如今趕到丹陽問人來，說有一個婦人引著個梅香將著些行李上旱路去了。正中我計。我拚的連夜抄將過來，白士左側林子里等著。若撞見他，肯順我便罷，道出一個“不”字來，我著刀子結果了他性命，歇兩日大蟲吃了，又無行跡，多少是好。(下) (正旦同梅香上云) 憐兒，慢慢的行，只為那呆漢纏的我慌，俺那虔婆眼黑愛錢，誠恐污我身名，生出此計，瞞過俺那虔婆，所央松江府舊認的孔目每，討了一張文書，則做往京探親，帶了些細軟家私，上京尋那荊楚臣去。悄悄的討了只船兒，來至丹陽，出江風浪難行，旱路稍近。前面雇輛車兒，共梅香坐將去，好是凄涼人也呵! (唱)

【中呂粉蝶兒】 秋況消疏，遠村迷，淡煙深處，斷橋邊，野水平蕪。盼郵亭，巴堠子，一步捱一步。旱則是途徑崎嶇，惱行人痛傷情緒。【醉春風】 則為俺那不心軟的狠毒娘，更合著這忒忤逆的逃竄女。恰便似孟姜女送寒衣，誰曾受這般苦，苦。那里問養育情懷，則為俺夫妻恩愛，早難道割不斷子母腸肚?

(梅香云) 姐姐，你看這派秋景，煞是傷感人也! (正旦唱)

【紅繡鞋】按天際落霞孤鶩，映殘陽老樹啼烏，古道旁飄衰葉折枯蒲。蒹葭排雁字，云水捕魚圖。灑西風彈淚雨。

(梅香云) 姐姐，轉過這山坡，一簇榆林，黑洞洞的，不知里面藏著什么狼蟲虎豹? 況兼天色已晚，好是怕人也! (正旦唱)

【迎仙客】轉過這山額角生慘恓， 見一簇惡林郎黑模糊， 不由我心兒里猛然添怕懼。兩耳火云燒，渾身冷汗出，似鉤住我皮膚，把不定頭梢兒豎。

(梅香云) 姐姐，早尋個燈火店安下也好。(凈上喝，旦慌科)(正旦唱)

【石榴花】 嚇的我意慌張、心喬怯、戰都速，無了魂魄，軟了身軀。則見他惡狠狠、嗔忿忿、氣撲撲。(凈扭旦認科) (正旦云) 放手!(凈云) 走的好! 今日見你也! (正旦唱) 猛見了他面目，事在當初，不合將他千般數落十分怒，料應來命在須臾。(凈云) 既然見了你，好歹要成合; 不肯便殺了你! (正旦唱) 這廝待強風情打家截道拚著做，哪里討護身符?

(凈云) 近前來，你順了我罷。(正旦云) 玉香也，(唱)

【斗鵪鶉】這堝兒使不著我美貌嬌容，用不著我花言巧語。(凈云)不肯便殺了你! (正旦唱) 這廝如此行為，憑般做出。(凈云) 你娘使過我偌多銀兩，準折了兩家罷! (正旦唱) 這的是你財上分明大丈夫，賊兒膽底虛。(凈云) 你還不順我，等到幾時? (正旦唱) 你只要竊玉偷香， 省甚的尤云殢雨。

(凈云) 梅香，和你大姐說，這里又無人，他和我成合了罷。若不肯呵，我便殺了也! (梅香云) 姐姐，他說不肯，便要殺了你。如何發付那? (正旦唱)

【上小樓】你道是如何發付，我索避著不做。我這里斂袂回身，退后趨前，眼笑眉舒。(做拜科) (唱) 施禮數，道萬福，殷勤觀覷，施逞著我尊前席上那些假虛脾和睦。

(云) 柳官人，你急性怎么? 慢慢商量，可不好廝見? (凈云)肯呵，二十載綿花都與大姐，不肯時目下見血。(正旦云) 噤聲! (唱)

【么篇】待將咱所圖，我寧死不辱! 這斯笑里藏刀，節外生枝，暗地埋伏。這里是大道官塘，怎沒個行人，南來北去?天那，眼見的死的來不著墳墓!

(凈扯住云) 大姐，成合了罷。(正旦叫科云) 有殺人賊也! (荊楚臣引祗候上云) 什么人叫殺人賊? 左右每拿住! (做拿凈、與旦認科) (荊楚臣云) 玉香姐姐，你認的我么? (正旦云) 救我的是誰那? (荊楚臣云) 小生荊楚臣也! (正旦云) 慚愧! (唱)

【滿庭芳】 也是天然對付，險些兒身歸地府，命掩泉途! (荊楚臣云) 為甚這廝做出這等事來? (正旦唱) 這廝只因飽暖生淫欲。(荊楚臣云) 這是關系性命，暫時隨順，省致如此狼狽。(正旦唱) 便休想似水如魚。(荊楚臣云) 權時之事，何故認真? (正旦唱) 與這廝待一時間鶯儔燕侶，我情愿盡世兒鳳只鸞孤。(荊楚臣云) 且免一時危難，也不為過。(正旦唱) 楚臣也，你深思慮，因何難共處，豈不聞冰炭不同爐。

(荊楚臣云) 左右，拿過那逆賊來! (祗從拿凈跪，旦罵介) (凈云) 二十載綿花都送大姐! (正旦唱)

【普天樂】這廝起荒淫，生嫉妒，抵多少守株待兔，緣木求魚。(凈做慌介) (正旦唱) 賊漢意下慌，楚臣心頭怒。(荊楚臣云) 據這賊情理難容，該問死罪哩。(正旦唱) 據此賊情理難容傷時務，壞人倫罪不容洙。一心待偎紅倚翠，論黃數黑，惡紫奪朱。

(云) 楚臣，你好生施行此賊咱! (荊楚臣云) 左右，將此賊押赴縣里去者! (押凈下) (正旦唱)

【快活三】 楚臣索自窨付，君子斷其初。說山盟、言海誓、做妻夫，怎忘的咱剪發燃香處?

【朝天子】 自楚臣應舉，聽妾身拜復： 俺娘將我待嫁做商人婦。賢愚從來不并居，因此上不避紅塵路。誰想來至中途，逢著賊徒，幾乎間遭間阻。猛可里得遇，將妾身救取。方信道天自有安排處。

(荊楚臣云) 原來如此。你可來做什么? 我自有人來取你。(正旦云) 楚臣，你如今哪里為官? (荊楚臣云) 今授句容縣令，你也受用五花官誥，做夫人縣君也。(正旦唱)

【十二月】 拜辭了清歌妙舞，打迭起傅粉施朱。受了些千辛萬苦，熬了些短嘆長吁。早則有準成也朝云暮雨，依然的復舊如初。

【堯民歌】 等著也五花官誥七香車，盡受用滿身花影倩人扶。今日個花生滿路得榮除，早則不碧桃花下鳳鸞孤。歡娛歡娛樂有余，輕憐惜、偎香玉。

(荊楚臣云) 左右，備了馬。一壁抬過轎兒來，共夫人同回縣里去。(正旦唱)

【耍孩兒】 原來這夫人也許俺這娼人做。我則道盡世兒常為妓女，不想糞堆上驀然長靈芝，鵲巢中生出鸞雛! 顯耀殺妾本云間住，光輝了君家淮甸居。恰才但有半點兒風聲污，可不羞歸西浙，恥向東吳。【一煞】 肩廝并比翼鳥，腮廝貼比目魚，手廝把合歡帶，同心結連枝樹。頭廝磕低調兒歌金縷，腿廝壓高擎著倒玉壺，臂廝摟似并頭蓮在鴛幃宿，盡情兒顛鸞倒鳳，盡興兒弄粉搏酥。

【二煞】對鸞臺畫蛾眉月一彎， 鋪蟬鬢插犀梳云半吐， 玉玎珰金碟王燮珠琭簌。逞一會兒鳳冠霞披夫人相，謊一程兒高髻云鬟仕女圖，顯一捻兒風流處。探親眷高抬著暖轎，送人情穩坐著香車。

(荊楚臣云) 夫榮婦貴，足矣足矣! (正旦唱)

【煞尾】做男兒的除縣宰稱了心，為妻兒的號縣君享受福。則我這香名兒貫滿松江府，我與那普天下猱兒每可都做的主。(下)

(荊楚臣云) 下官想來，不如做一角文書，將那柳茂英鎖送府牢，依律治罪。一壁廂另擇吉日，請夫人進衙，未為遲也。(詩云) 偶執強人大道旁，卻令夫婦得成雙，不是一番寒徹骨，誰許梅花噴鼻香。(下)



細軟： 行李物什。郵亭： 古時設在沿途，供送文書的人和旅客歇宿的館舍。堠子： 古代計里程的土堆。頭梢兒： 頭發。堝 (guo 鍋)： 這堝兒，猶言這會兒。 祗 (zhi只) 候： 隨從執役之人， 即下文之柢從。 慚愧： 感幸之辭，猶云僥幸。窨 (yin 飲) 付： 思忖，想象。榮除： 榮耀地被授官誥。除， 本指授官， 這里指被授夫人縣君的官誥。 廝： 相。(diexie 碟屑)： 象聲詞， 此句中玎 珰、 琭簌同。 猱 (nao 勞) 兒：妓女的別稱。



我國古代戲曲中有許多風塵女子的形象，但像顧玉香這樣對愛情堅貞不諭、個性鮮明的形象并不多見。她雖然淪落風塵，但對這種賣笑生涯早已厭倦。她通過長期觀察，終于找到了能托以終身的心上人荊楚臣，渴望與他迅速結合，結束自己屈辱的生活。可是在她追求愛情幸福的路上，卻充滿了荊棘。她毫不畏縮，決不退讓。多年的青樓生活，煉就了她的斗爭精神和膽略。先是和老鴇唇槍舌劍的斗爭。起初，老鴇要趕楚臣出去，她還只是在楚臣面前罵老鴇，到后來，她干脆當面痛斥虔婆：“間別了俺故人恩愛，便絕了——咱母子情分。”她因為對楚臣愛得情真意切，所以對虔婆也罵得痛快淋漓。對楚臣柔情似水，對虔婆辭鋒如刀。以善對善，以惡對惡，分毫不爽。楚臣被辱而發憤去應試以后，面對虔婆的威逼，發出了嚴厲的詛咒：“我與你覓下的金，尋下的銀、買下的錦、攢下的羅，珠和翠整箱兒盛垛”，“莫不陰司下要用也?”“莫不靈堂前要顯豁?”“莫不留著棺函中裝裹?”對自己備受凌辱摧殘的痛楚感受，對被迫遠離的愛人的深切思念，使她這些犀利無比的言辭像連珠炮一般轟向虔婆，其來勢之猛，威力之強，連臉厚如墻、心黑似炭的虔婆也招架不住，只得硬的不行，再來軟的。玉香還要對付另一個邪惡者——富商柳茂英。柳仗著財大氣粗，自以為錢通神路，無所不能，沒想到自己根本不入顧玉香的眼。玉香對老鴇是當面痛斥、直刺其心，對柳茂英則是又鄙視、又氣忿的揶揄嘲弄和數落棒喝：“俺這暖烘烘錦被窩，似翻滾滾油鼎鑊： 這效鸞凰翠屏繡幙，是陷平人虎窟狼窩; 紅蓮舌是斬郎君古定刀; 青絲發是縛子弟降魔索。”色迷心竅、愚頑癡鈍的柳茂英對這些全然不聽，一味地死皮賴臉糾纏不休。這樣，玉香就不得不撕下面皮，對他痛斥一通，叫他死了這條心。【黃鐘煞】一曲，所表示的決心，使誰也對她一時奈何不得。但親身經歷告訴她，雖然自己在口舌上取得了一時的勝利，那老鴇和柳茂英是不會善罷甘休，就此停手的。為了擺脫他們的逼迫糾纏，她，一個弱女子，不惜冒險夜奔，千里尋夫。在途中，唱了 【醉春風】 曲子，訴出了眼下的困難處境，使她更加思念自己的心上人;愛情，給了她無限的勇氣和力量。貼賠錢財、受盡羞辱的柳茂英在玉香逃去后，惱羞成怒，怒火中燒。他手持鋼刀，脅迫玉香順從。面對死亡威協，玉香表現了極大的犧牲精神。她并不怕死，不惜以身殉情。在生死考驗面前，她唱了 【幺篇】一曲：“待將咱所圖，我寧死不辱!”她的精神境界放射出了熠熠光輝。

此劇曲文秾麗、華美。《太和正音譜》 中評賈的風格是“錦帷瓊筵”，確是精當之論。其語言獲得成功的重要原因是曲文的口語化。作者擷取人民群眾口頭語言中那些如露水般新鮮的活生生的語言，再用排比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就形成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和震感人心的力量。第一折玉香拒絕柳茂英有一段曲文： 【后庭花】“三停刀砍腳跟，百煉鎚打腦門，生鐵鉤搭脊觔，鍮(tou偷) 鑌杓剜眼輪，連珠箭雨點頻，九稍炮風勢緊，漫天網措備的真，陷入坑埋沒的準，釘人釘夠二百斤，鉆人鉆有數十根，秤人秤安頓的穩。急收拾沒了半文，剛剛的剩紙路引。”連舉十一個平日生活中常見的事物組成排比，畫出了一幅陰森可怖的妓院生活圖。它既是對妓院罪惡的揭露，也是對柳茂英的當頭警喝。這些巧妙的比喻既符合顧玉香的身分，其痛快淋漓又表現了她潑辣剛毅的性格，同時也反襯出了柳的癡鈍愚頑。使讀者覺得既親切生動，又強勁有力。李漁在 《閑情偶記》中說，曲文語言要“其事不取幽染，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采街談巷議”。可以看出，全劇的語言正是這個特色。如果說上面的曲文詞鋒犀利的話，那么下面的曲文則纏綿悱惻。第二折 【滾繡球】“促人眉黛的矮墻側舞飄飄凋敗柳，替人憔悴的小塘中乾支支枯老荷，斷人魄魂的樹梢頭昏慘慘野煙微抹，松人鬢腳的山尖上高聳聳峰頂堆螺，感人消瘦的疏籬下黃甘甘菊盡開， 染人血淚的窄溝岸紅飇飇楓亂落， 攪人夢境的小階前絮叨叨夜蛩頻聒，惱人情腸的金井旁滴溜溜梧葉辭柯，結人愁懷的碧天邊昏冉冉云輕布，助人長吁的紗窗外疏刺刺風勢惡，伴人孤另的明皎皎月色銀河。”這支曲文也連舉十一個人們常見之物組成排比，它固然不及上支曲文的潑辣痛快，甚至稍涉堆砌之嫌，但它很好地起到了渲染氣氛，抒發內心感情的作用。這支曲文還每句都用迭音詞，這種民歌化的手法更增強了它的感染力。

此劇語言的成功還得力于人物語言的個性化，“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 (李漁語)。顧玉香的語言如此，已如上述，其他人物的語言亦無不如此。楚臣為人寬厚，其語言處處隨和; 老鴇厚顏無恥，其語言有氣無力;柳茂英是一個地道的呆鳥，他一上場、一張口便是“二十載綿花”，一共說了十八次，似乎再無別話。就是在樹林逞兇時的語言，也于兇惡狠毒之外，顯得粗鄙可笑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