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鄭光祖·倩女離魂(第二折)
張倩女和王文舉指腹為婚。在少年時,倩女父及文舉父母都已去世,王家不久破產,但二人心中還都承認“這門親事”。十七歲這年,王文舉往長安應舉,前來探望岳母。相見之后,張母讓二人以兄妹相稱,立即引起倩女疑慮傷感、神魂馳蕩,張母以“俺家三輩不招白衣秀士”為由,命文舉進京赴試,但得一官半職,回來成就親事,致使倩女左右擔心: 文舉不得官,即婚姻不成; 得了官,又怕另娶他人。折柳亭惜別后,倩女倍加思念,不久臥病在床,或言或笑,不得痊可,原來倩女之魂已離體追趕文舉去了。離魂來到江邊,王生正在船頭彈琴解悶。相見之后,王生十分吃驚,怕的是私自趕來,有玷風化,勸她回去,而倩女誓不歸家,于是陪同王生上京應舉而去。王生一舉狀元及第。立即給岳母送書一封,說明待授官之后,同小姐一道回家。病中的倩女讀后,異常傷心,以為王生有變,便氣倒在地。王文舉官拜衡州府判,“兩口兒衣錦還鄉”。來到張家后,老夫人甚是詫異。離魂來到繡房,附于倩女身上,倩女立即蘇醒病愈。一家人無不驚喜,遂為倩女、文舉成就了親事。
(夫人慌上,云) 歡喜未盡,煩惱又來。自從倩女孩兒在折柳亭與王秀才送路,辭別回家,得其疾病,一臥不起。請的醫人看治,不得痊可,十分沉重,如之奈何? 則怕孩兒思想湯水吃,老身親自去繡房中探望一遭去來。(下) (正末上,云) 小生王文舉,自與小姐在折柳亭相別,使小生切切于懷,放心不下。今艤舟江岸,小生橫琴于膝,操一曲以適悶咱。(做撫琴科) (正旦別扮離魂上,云) 妾身倩女,自與王生相別.思想的無奈,不如跟他同去,背著母親,一徑的趕來。王生也,你只管去了,爭知我如何過遣也呵! (唱)
【越調斗鵪鶉】 人去陽臺,云歸楚峽。不爭他江渚停舟,幾時得門庭過馬。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這里踏岸沙,步月華; 我覷這萬水千山,都只在一時半霎。
【紫花兒序】 想倩女心間離恨,趕王生柳外蘭舟,似盼張騫天上浮槎。汗溶溶瓊珠瑩臉,亂松松云髻堆鴉,走的我筋力疲乏。你莫不夜泊秦淮賣酒家?向斷橋西下,疏刺刺秋水菰蒲,冷清清明月蘆花。
(云) 走了半日,來到江邊,聽的人語喧鬧,我試覷咱。(唱)
【小桃紅】 我驀聽得馬嘶人語鬧喧嘩,掩映在垂楊下。嚇的我心頭丕丕那驚怕,原來是響當當鳴榔板捕魚蝦。我這里順西風悄悄聽沉罷,趁著這厭厭露華,對著這澄澄月下,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調笑令】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掠濕湘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看江上晚來堪畫,玩冰壺瀲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
【禿廝兒】 我覷遠浦孤鶩落霞,枯藤老樹昏鴉。聽長笛一聲何處發,歌欸乃,櫓咿啞。
(云) 兀那船頭上琴聲響,敢是王生? 我試聽咱。(唱)
【圣藥王】 近蓼洼,纜釣槎,有折蒲衰柳老蒹葭。近水凹,折藕芽,見煙籠寒水月籠沙,茅舍兩三家。
(正末云) 這等夜深,只聽得岸上女人音聲,好似我倩女小姐,我試問一聲波。(做問科,云) 那壁不是倩女小姐么? 這早晚來此怎的? (魂旦相見科,云) 王生也,我背著母親,一徑的趕將你來,咱同上京去罷。(正末云) 小姐,你怎生直趕到這里來?(魂旦唱)
【麻郎兒】 你好是舒心的伯牙,我做了沒路的渾家。你道我為甚么私離繡榻,待和伊同走天涯。
(正末云) 小姐,是車兒來? 是馬兒來? (魂旦唱)
【幺】 險把咱家走乏。比及你遠赴京華,薄命妾為伊牽掛: 思量心,幾時撇下。
【絡絲娘】 你拋閃咱; 比及見咱,我不瘦殺,一多應害殺。(正末云)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 (魂旦唱) 他若是趕上咱,待怎么? 常言道: 做著不怕!
(正末做怒科,云) 古人云: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老夫人許了親事,待小生得官回來,諧兩姓之好,卻不明正言順? 你今日私自趕來,有玷風化,是何道理? (魂旦云) 王生! (唱)
【雪里梅】你振色怒增加,我凝睇不歸家。我本真情,非為相嚇,已主定心猿意馬。
(正末云) 小姐,你快回去罷! (魂旦唱)
【紫花兒序】 只道你急煎煎趲登程路,原來是悶沉沉困倚琴書,怎不教我痛煞煞淚濕琵琶。有甚心著霧鬢輕籠蟬翅,雙眉淡掃宮鴉。似落絮飛花,誰待問出外爭如只在家。更無多話,愿秋風駕百尺高帆,盡春光付一樹鉛華。
(云) 王秀才,赴你不為別,我只防你一件。(正末云) 小姐,防我那一件來? (魂旦唱)
【東原樂】你若是赴御宴瓊林罷,媒人每攔住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畫,賣弄他生長在王侯宰相家: 你戀著那奢華,你敢新婚燕爾在他門下?
(正末云) 小生此行,一舉及第,怎敢忘了小姐! (魂旦云) 你若得登第呵,(唱)
【綿搭絮】你做了貴門嬌客,一樣矜夸。那相府榮華,錦繡堆壓,你還想飛入尋常百姓家?那時節似魚躍龍門播海涯,飲御酒,插宮花,那其間占鰲頭,占熬頭登上甲。
(正末云) 小生倘不中呵,卻是怎生? (魂旦云) 你若不中呵,妾身荊釵裙布,愿同甘苦。(唱)
【拙魯速】 你若是似賈誼困在長沙,我敢是孟光般顯賢達。休想我半星兒意差,一分兒抹搭。我情愿舉案齊眉傍書榻,任粗糲淡薄生涯,遮莫戴荊釵,穿布麻。
(正末云) 小姐既如此真誠志意,就與小生同上京去,如何?(魂旦云) 秀才肯帶妾身去呵,(唱)
【幺篇】把梢公快喚咱,恐家中廝捉拿。只見遠樹寒鴉,岸草汀沙,滿目黃花,幾縷殘霞。快先把云帆高掛,月明直下,便東風刮,莫消停,疾進發。
(正末云) 小姐,則今日同我上京應舉去來。我若得了官,你便是夫人縣君也。(魂旦唱)
【收尾】 各刺刺向長安道上把車兒駕,但愿得文苑客當時奮發。則我這臨邛市沽酒卓文君,甘伏侍你濯錦江題橋漢司馬。(同下)
瓊珠瑩臉: 玉珠一樣的汗珠在臉上閃閃發光。云髻堆鴉: 古婦女的發髻是圓形的,頗似云朵,因而稱為云髻。堆鴉,指頭發象烏鴉一樣黑。夜泊秦淮賣酒家: 秦淮,南京市內河名,六朝以后這里是最繁華的地方。本句來自唐詩人杜牧《泊秦淮》“夜泊秦淮近酒家”,此借指夜泊酒家。菰蒲; 菰和蒲均系水邊植物。榔板: 用以敲響船舷、驚魚入網的長木板。湘裙翡翠紗: 翡翠色的湘繡絲裙。 凌波襪: 美人的襪子。 三國詩人曹植 《洛神賦》: “凌波微步, 羅襪生塵。” 冰壺; 比喻澄明清潔; 瀲滟 (lian yan戀厭), 水波彌漫。 孤鶩(wu) 落霞: 出自唐代詩人王勃 《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鶩,野鴨。欸(ai) 乃: 搖櫓聲。蓼 (liao) 洼: 蓼草叢生的洼地。蒹葭(jianjia): 蘆葦。“煙籠寒水”句: 出自唐代詩人杜牧 《泊秦淮》。困倚書琴,這是形容書生行跡不定的寂寞生活。淚濕琵琶: 同上句均出自元末高明的《琵琶記》。敘述了蔡伯喈赴京應試途中困倚書琴和妻子趙五娘進京尋夫途中淚濕琵琶的情節。蟬翅: 古代常用輕如云霧,薄似蟬翼來形容女子發型的美觀。御宴: 皇帝所設之宴。瓊林; 宋徽宗曾在瓊林苑款宴新科進士,此指考中進士。飛入尋常百姓家: 出自唐代詩人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此意是,你做了顯貴的女婿,還會到我家來嗎? 魚躍龍門:古代有魚跳過龍門即化為龍的說法,比喻登上很高的地位。鰲頭: 唐宋以來稱進士第一名為鰲頭。上甲: 進士的第一名。荊釵裙布: 以荊條為釵,以粗布為裙。這是古代婦女最簡樸的裝束,常用以比喻婦女不嫌夫家貧窮的美德。夫人縣君: 夫人和縣君都是封建社會中誥命夫人的封號。錦江: 岷江支流,經過成都市。題橋,司馬相如初赴長安經過錦江橋時,曾在橋頭廳柱上題句:“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下也!”意思是說,此一去做不了大官誓不回還。
《倩女離魂》是鄭光祖愛情劇的代表作。該劇既富有浪漫主義色彩,又具有更加鮮明的現實思想意義,在愛情劇的創作上有所創新,有所發展。全劇在濃厚的抒情氣氛中,成功地塑造了大膽反抗封建禮教,熱烈追求自由幸福生活的倩女形象。曲詞艷麗流暢,婉轉動人。第二折寫倩女靈魂月夜追文舉,較為突出地表現了上述藝術特點。
比起王實甫的 《西廂記》和白樸的 《墻頭馬上》兩個愛情劇,鄭氏的 《倩女離魂》在劇情的設計上更趨縝密、巧妙。該劇在第二折之前交代主人公愛情基礎時,不寫一見傾心式的愛情,不寫“馬路姻緣”,而是寫張王本為“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妻; 在本折寫愛情的發展時,不寫相約私奔的“非禮”,不寫“非法同居”、生兒育女的“越軌”,而是寫倩女不堪婚姻不能自主的沉重痛苦的折磨,竟至靈魂出竅,追隨王生而去。正是張王婚姻的合于“禮”,才顯出張母嫌棄王生功名未就、拆散美滿姻緣的不合情理; 正是封建禮法嚴格限制了青年的行動,才突現出“離魂”的反抗意義——封建禮法無法限制青年們追求自由幸福的愿望,所謂“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間阻越思量”。盡管 《倩女離魂》在許多地方借鑒了傳統愛情劇的劇情處理,但“情事不奇不傳” (李漁 《閑情偶寄》),唯其敷衍陳玄佑 《離魂記》“離魂”情節,前后鉤連,從而發展了 《西廂記》“驚夢”的思想意義,才使全劇閃爍新奇色彩,獲得了更高的藝術價值。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倩女與上述兩劇的同類形象崔鶯鶯和李千金相比,其反抗性格也是獨具特色的。同是青春覺醒的少女,倩女與崔鶯鶯都有溫柔深情的一面,但鶯鶯由內心的覺醒到付諸行動,經歷了優柔復雜的思想沖突,表現出猶豫畏縮的性格特點。當紅娘傳來簡帖,鶯鶯心中明明很高興,但為了防范紅娘,表面上故作矜持,百般打訕,做假。倩女的思想歷程則比較單純明朗,表現出堅定、果決的性格特點,與王生一別,便“得其疾病,一臥不起”,直言不諱地告訴母親,只有王生才能醫好她的病,“若肯成就了燕爾新婚,強如吃龍肝鳳髓”。繼而靈魂出竅。待追上王生,開言便道“我背著母親,一徑的趕將你來,咱同上京去罷。”同是蔑視封建禮教規范,大膽追求愛情自由的勇敢女性,李千金的性格潑辣如火,張倩女則坦直真誠。她面對王生的怒責,并不生氣,只是一再表白自己的“真誠志意”,堅持要同王生一同上京,表現出特有的沉著、自信與成熟。這正是人物堅定的反抗意識和更加自覺地把握自我命運的情緒反映。總之,張倩女是元代戲曲領域反封建人物畫廊中一個更自覺、更理想、更富有新意的女性形象。
鄭氏之所以能在當時“名聞天下,聲徹閨閣”,(元鐘嗣成《錄鬼簿》),首先在于他對傳統愛情題材開掘上所執著追求的創新精神。
本折在曲詞的藝術描寫方面成就尤為突出,為歷來論家稱道。從【越調斗鵪鶉】 至【圣藥王】 幾支曲辭,描寫倩女月夜沿江追趕王生的情景。“人去陽臺,云歸楚峽”,曲辭一開始就用楚懷王與巫山神女相會陽臺的神話傳說,渲染出一種亦人亦神的迷離氣氛。“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覷這萬水千山,都只在一時半霎 ”正是靈魂飄忽情調的充分反映。“踏岸沙,步月華”,“汗溶溶瓊珠瑩臉,亂松松云髻堆鴉,走的我筋力疲乏”。則是閨中少女沿江趕路的慌急情態的真切刻畫。“不爭他江諸停舟,幾時得門庭過馬”?“想倩女心間離恨,趕王生柳外蘭舟,似盼張騫天上桴槎”。“你莫不夜泊秦淮賣酒家”。這些又是倩女追趕情人時焦急盼望與種種擔憂的生動寫照。再看【小桃紅】用天籟人聲襯托少女為了愛情月夜私行的驚懼心理,以聲寫情,以情寫聲,可謂聲情并茂。還有 【調笑令】,此時,人物似乎擺脫了慌急與驚懼,肯定了霜打衣裙比石階佇立癡望來得可心。進而借江水升華出碧玉的形象,實質是人物對自身本質力量的觀照,可謂情景交融的神來之筆。以下 【禿廝兒】、【圣藥王】 均系人物以此時此地的特有心情觀賞月夜江岸景色,寫得清麗流暢,語入本色。
這一層次中,作者以情為經,以景為緯,精于取舍,巧于點染,為下一層次男女主人公的相會創設出一種具有獨特凄清美的意境。
明何良俊推崇鄭氏所作情詞“自與人不同”,其《倩女離魂》“殊不秾郁,宜不諧于俗耳也”。本折中倩女與王生相會場面的幾支曲辭,最能表現其不著色相,情意獨至的脫俗特色。初見時的 【麻郎兒】、【幺】、【絡絲娘】三支曲辭,表白追趕王生的目的——“待和伊同走天涯”,原因——“薄命妾為伊牽掛,思量心幾時撇下”,等到相見時“我不瘦殺,多應害殺”。這里不事做作,十分簡淡,恰在直率中透露出追求的熱烈。在王生怒責倩女,令其回家時,倩女滿含深情,唱出了一曲 【紫花兒序】,為說服王生,倩女自然施展了女性的魅力。憐惜王生的苦相,不戀閨中的舒適,愿伴王生受風霜之苦,借以慰藉王生。此處絲毫沒有密室歡愉,衾枕溫馨的色彩,而慰藉中傳達出綿綿深情,終于使王生轉怒息嗔。當王生言道若不能高中得官時,倩女發誓要以孟光為楷模,“愿舉案齊眉傍書榻,任粗糲淡薄生涯,遮莫戴荊釵,穿布麻”。不慕高官厚祿的真誠志意,終于打動了王生,答應帶倩女一起赴京。
鄭光祖《倩女離魂》表現出的創新意識、點染設色、創造意境以及撰寫情詞簡淡而蘊藉的藝術經驗,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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