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清代劇曲·清代雜劇·鄭瑜《汨羅江》原文與翻譯、賞析

(生唱) (末吹笛介)

【新水令】帝高陽傳譜裔承苗，伯庸公，朕惟皇考。攝提貞首建，斗指孟陬郊。庚旦寅朝，攬初度錫嘉肇。

【駐馬聽】 正則名高，內(nèi)美江蘺香擷草。靈均為號，修能辟芷佩垂腰。搴畂蘭宿莽總蕭條，恐美人遲暮悲零落。嘆春秋淹忽蚤，撫壯年騏驥來先道。

【沉醉東風】 昔三后固眾芳菌桂，即前代多純粹申椒。欽堯與舜勛華，悼夏和商傾撓。幾見踵前王，皇輿遵道。一任猖披捷徑，路幽險隘，肯效那黨人愉樂。空奔走，反遇了信讒赍惱。

【雁兒落】 我只道有成言指九霄，誰知他信靈修乖宿好。錯認了黃昏可定期，忽然的改路羌中道。

【得勝令】 則見蘭蕙發(fā)瓊瑤，蘅芷長柔條。枝葉萎蕪絕，貪婪嫉妒驕。馳超，飲墜露，餐英落。名遙，余情姱，信練要。

【喬木兒】 攬木根，菌桂矯，貫薜荔，蕊初落。謇前修可法胡繩索，我則彭咸，一任他世俗嘲。

【滴滴金】幾番太息，幾番掩涕，姱修空好。替夕誶惟朝，蕙馥先纕，茝芬申攬，余心善寶。雖九死，何悔何逃。

【折桂令】 則怨他靈修浩蕩，眾女嘮嘈。嫉娥眉混諑貞淫，競周容偭矩工謠。困窮郁悼，寧可溘流亡，忍使鷙同群鳥?屈心志，方圓異道。伏清白，前圣難遭。延佇蘭皋，迷復(fù)丘椒，初服荷紈，集制蓉綃。

【錦上花】 頭上的岌岌高冠夭矯，身邊的陸離長佩飄搖。雜繽紛芳澤，四荒質(zhì)昭。雖體解豈懲，好修獨樂。

【么】 女媭申詈余，曰鯀直終夭。忍改節(jié)薋菉朋挑。喟憑心，煢獨無聊。就沅湘重華，陳辭縹緲。

【步步嬌】 試聽那九辨九歌玄圭樂，盤游主肯顧難圖紹。五人傒洛表，況值羿射封狐，亂流浞澆。首三隕，桀殃巢，又見他菹醢商辛暴。

【落梅風】祗敬欽湯禹，循繩周論道。輔賢能，茂行師保。相觀民，枘兒須量鑿。覽阽危，初猶未懊。(飲酒)

【喬木香】 忽欷歔悲悼，止不住沾襟潦。駟虬鷖埃風上征杳。軔車朝發(fā)蚤，巴得到玄圃蒼郊。

【攪箏琶】 留靈瑣，紅輪西掉，漫將弭節(jié)囑羲軺。望穿了那忒修遠的崦嵫，走遍了路漫漫的求索。飲咸池，折若木，暫逍遙，忽地東閣。望舒飄，更先戒鳳鸞超。聽廉奔雷具，看云御風飚。開帝閽延佇，倚閶闔脧瞧，又蚤到白水春宮華未落。誰能分世間渾濁?

【清江引】 遣豐隆試訪宓妃橑， 解佩纕緯繣難遷造。 歸窮石， 濯發(fā)洧盤中，善保全厥美無驕傲。戒康淫，且四極流觀周天表。

【慶宣門】 望瑤臺，鳩媒毀娀好。命雄鳩，更佻巧。謾狐疑，怕高辛，聘先到。且浮游，覓二姚。

【甜水令】 又恐怕理弱媒僝，導(dǎo)言不固，嫉賢稱惡。終古索僝茅，便命我靈氛，為我筵篿，占我成爻。終然的兩美難交。

【桂仙子】 思九州，何處無芳草?空眩曜，盈腰惟艾繞。刈幽蘭，蘇糞壤，芬芳顛倒。心猶豫，糈申茮，九疑神向我靈告。調(diào)摯皋，求同矩矱。舉傳呂，操筑鼓刀。歲未央，只恐鵜鴂先叫。

【喬木香】珮淹留化茅，萲繽紛成葆。厥美容長委慢慆。我想這充幃，既傷幽抱。不祗芳同時俗流飄。

【月上海棠】 揭車可貴知聞早， 況是江蘺訂久要。未沬苦難窺， 聊浮游上下瓊粻飽。駕龍車，離心悼。

【殿前歡】邅吾的道昆高，見揚那云霓掩藹玉鸞翱。又蚤是發(fā)天津，忽西極流沙到。駕梁津，赤水麾蛟。免不得詔西皇，騰眾早，路不周，期海島。齊千乘玉軟馳高邈。載也麼五色云旗，舞也麼九奏簫韶。

【鴛鴦煞】 陟升皇，暇日聊偷樂。睨舊鄉(xiāng)，蜷局傷懷抱。余馬虺隤，仆夫悲悄。短亂收場，余音裊裊。已矣無人，遍楚國，知我少。故都遠，美政杳，惟彭咸所居兮，從吾好。

鄭瑜是一位善于表現(xiàn)歷史人物 “身后事” 的劇作家，他的 《汨羅江》、《黃鶴樓》、《鸚鵡洲》 無一不是寫歷史人物死后的故事。《汨羅江》 講述了屈原自沉汨羅江后，與漁父在江畔舉酒對飲、吟嘯彈唱的故事。屈原被讒遭放逐后，憂傷國事而作《離騷》，投汨羅江死后，他混跡水府中，并常常在白蘋洲畔、紅蓼灘頭等處優(yōu)游。后偶遇漁父，二人談吐十分投機。后來漁父每次捕到了魚，就吹笛招來屈原與之一同飲酒。一天，漁父在酒席上提出讓屈原將《離騷》填寫成曲子，好與他的笛聲相合。屈原應(yīng)允。漁父讀一段《離騷》，屈原填一支曲子，然后二人各飲酒三大觥。屈原將《離騷》 填成22支曲子，又請漁父彈琴，將其與北調(diào)樂曲相合。二人吹笛彈琴，十分愜意。最后，戲劇以二人放舟江中、同榻而眠作結(jié)。此處所選，即為屈原將 《離騷》 二千四百九十字填成的22支曲子。

【新水令】 一支曲子，屈原自陳其家世及出生時辰。他乃是古帝顓頊的后裔，伯庸的兒子，他降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如此高貴的血統(tǒng)、美好的時辰，顯示著他的降生非同尋常。【駐馬聽】 一支曲子，講述了他注重自我修養(yǎng)，渴望及時努力，以輔佐楚王實現(xiàn)美政理想的急迫心情。“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這些屈原辭賦中最為動人的句子，被巧妙地熔鑄入了精煉的曲辭中。

美好的理想與污濁的現(xiàn)實之間，有著極大的反差。他“舉賢而授能”、“循繩墨而不頗” 的政治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遭到了沉重的打擊。他想要輔佐楚王追尋前賢的足跡，而朝中一幫幽昧險隘、結(jié)黨營私的小人，卻在楚王面前說了他的壞話，使楚王大為惱火。【沉醉東風】 一支曲子，即講述他此時的心情。接下來的 【雁兒落】一支曲子，表現(xiàn)了屈原的悲痛怨憤之情。楚乏 (靈修) 本來是信任并愿意采納他的治國之術(shù)的，誰料到竟然中途改變了主意，使他的一腔抱負落了空。

【得勝令】、【喬木兒】 兩支曲子表現(xiàn)了屈原面對楚國人才萎絕的現(xiàn)狀，更加注重自我修養(yǎng)、獨立不遷的可貴品格。瓊瑤仙草般的蘭蕙，柔嫩可愛的蘅芷，都被貪婪嫉妒的世風給熏染得凋謝枯萎了。而他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依舊堅守美好的節(jié)操，他美好的聲名也因此而遠播。他用樹木的根須把那些香草與花朵串聯(lián)在一起，來修飾自己。他不顧忌世俗的嘲諷，仍志行堅定，取法前賢，并決心把殷代的彭咸作為自己的榜樣。

然而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他雖然秉持著美好的節(jié)操，楚王卻并沒有因此而重用他。他晚上對楚王的進諫，到第二天早起就被廢棄了。他嘆息，悲泣，卻并不屈服。他因佩戴蘭蕙而被楚王廢棄，卻仍要重新用芳芷來打扮自己。縱使多次遭受劫難，他也仍然不改初衷。【滴滴金】 一支曲子中，屈原再次申明了自己的決心。

【折桂令】、【錦上花】 兩支曲子，敘述了屈原被放逐前后的情形。楚王無思無慮，糊里糊涂。小人們因嫉妒屈原而紛紛在楚王面前茍合求榮，嘰嘰喳喳，對屈原造謠中傷。屈原面臨放逐，處境越來越艱難，他的意志卻越來越堅定。他寧肯突然之間被放逐而漂流異鄉(xiāng)，也不肯委屈自己的心志，讓自己的清白受到損害。正像鷙鳥不肯與小雀同群，方與圓不能相合。屈原果真被放逐了。他在長滿蘭草的水邊高地上徘徊，在遍植著申椒的山丘上彷徨。他重整自己當初的服飾，用荷葉與蓮花來

裁制自己的衣裳。他用這些高潔的事物來修飾自己的身心，不肯讓靈魂有絲毫的玷污。他戴著巍峨的帽子，系著參差飄拂的佩帶。那佩帶色彩繽紛，上面的玉石質(zhì)地潔白，乃是天下無雙的美玉。屈原在與惡勢力周旋的過程中，已察覺到了他結(jié)局的不幸。然而，即使是面對肢解那樣的酷刑，他也已經(jīng)無所畏懼了。他在追求美好節(jié)操的過程中，體驗著人生的樂趣。

【錦上花】 第二支曲子講述了屈原不聽女媭的告誡，并赴沅湘向舜(重華) 陳詞的事。女媭告訴屈原鯀因剛直而被殺，提醒他改變自己的操守。而對屈原來說，像那些結(jié)黨營私的小人一樣佩帶著惡草，是令他無法忍受的。屈原郁悶在胸，喟嘆不已，在孤獨無助中向舜申述自己的苦衷。

【步步嬌】 一支曲子中，屈原向舜帝陳述了歷史上的許多因不守法度而幽僻放縱、不得善終的人物的遭際。啟從上天偷下 《九辨》 與 《九歌》 那樣的仙樂，便耽于安樂，放縱自我; 后羿過度地游獵，不曾念及后來的禍害; 啟的幼子五觀在西河發(fā)動叛亂; 正當后羿射獵大狐貍的時候，不順天理的寒浞趁機殺了后羿并強占了他的妻子; 浞的兒子澆自恃強而有力就忘掉了自身的危險。他們中大多都未得好死。而夏桀不走正道，終因國家被顛覆而遭殃; 殷紂王 (商辛) 也因殘暴而被殘殺。【落梅風】 中，屈原則敘述了歷史上一些賢君的做法。周文王、周武王欽敬商湯夏禹，遵循法度，講究治國的道理，所以能得到賢能的大臣和有德性的人士輔佐。他們考慮人民的意愿，治理國家像木工根據(jù)卯眼兒來削榫頭一樣中規(guī)中矩。這些賢君使屈原受到了極大的激勵，他雖然面臨迫害與危險，卻一點也不后悔。

【喬木香】 一支曲子中，屈原想到自己的不幸命運，悲嘆自己生不逢時，禁不住淚水打濕了衣襟。舜帝令虬龍和鳳凰為屈原駕車，屈原開始了在上天的第一次邀游。他早早出發(fā)，想要早些到達玄圃神山與蒼梧之野。【攪箏琶】 描述了屈原在上天飛行時的情景。屈原想要到達天帝的門前稍作停留，眼看夕陽西下，他只好囑咐羲和停下鞭子，讓載著太陽的龍車緩緩而行，以便時間過得慢些。因為它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趕，而太陽卻已經(jīng)快要落入崦嵫山了。他在咸池中飲馬，并折若木遮住太陽，暫且再繼續(xù)優(yōu)游一些時辰。御月的望舒神在前面先行，鸞鳳擔負先頭的戒備。飛廉 (風神) 在后面跟隨，雷神卻還在做著出行的準備。云霓在前面相迎，疾風在后面吹動。然而，到達了天帝的宮闕后，守門神卻遲遲不肯打開天門，只是倚著天門，斜著眼睛打量屈原。時間已經(jīng)不多，他只好決定明天一早到達白水，游覽青帝所居的春宮，他要趁那里的花兒尚未凋謝，采來送給下界的女子。唉! 世道混濁不清，誰又能分清是與非?屈原為此行的不順利發(fā)出了嘆息。

【清江引】 一支曲子講述屈原讓云神 (豐隆) 充當媒人拜訪宓妃的住處，并解下佩帶，想要與宓妃訂結(jié)盟約，不料宓妃卻性情乖戾，使此事難以成就。宓妃在窮石山過夜，清早在洧盤河邊梳洗頭發(fā)。她憑借自己的美貌，驕傲放縱，屈原感到失望，只好繼續(xù)在四極之內(nèi)漫游，再作別的追求。

【慶宣門】 一支曲子，講述屈原在瑤臺追求有娀國的佳人簡狄的經(jīng)過。他托鳩鳥為媒，鳩鳥卻詆毀他。他想托雄鳩鳥為媒，又嫌它輕佻多嘴，不可信用。他猶豫不決中，又擔心高辛氏派媒人先到，捷足先登娶走簡狄，便又轉(zhuǎn)而去尋求有虞國的兩位美女 (二姚)。而接下來，【甜水令】 一支曲子中，屈原又擔心媒人笨拙，無法傳達彼此的心意，難以與二姚締結(jié)盟約。他抱怨世道嫉妒賢良之士，總是隱人善處而揚人惡聲。一切求索歸于失敗，他只好把對自己命運的決斷交給占卜來完成。于是他取來靈草，讓靈氛進行占卜。而占卜的結(jié)果卻是良臣難遇明君，二美難以相交。

【桂仙子】 一支曲子，靈氛解釋占卜結(jié)果，勸告屈原。天下如此之大，何處沒有芳草 (明君)。世道昏昧惑亂，人們競相追腥逐臭，打擊賢良，整個兒把美丑善惡都顛倒了，屈原想要聽從靈氛的勸告，離開祖國別謀出路，卻又猶豫不決。他又備下精米與申椒，邀來巫咸及九疑諸神再次為他占卜。諸神告誡屈原說： 像商湯時伊尹 (摯) 與舜禹時的皋陶君臣協(xié)調(diào)，和衷共濟那樣，你應(yīng)努力尋求志同道合的人。傅說在商代武丁時被提拔于建筑工地上，呂尚被周文王起用于在朝歌操刀賣肉之時。你應(yīng)趁年歲未老，及時努力，如時機一過，你就終將無所作為了。

【喬木香】 一支曲子中，屈原抒發(fā)了同道難求的慨嘆。時俗紛亂，蘭蕙化為茅草，繽紛的花朵被遮蔽而凋謝。美德被世俗所掩蓋，君子也紛紛蛻變?yōu)榘谅男∪耍瑦翰荼挥脕沓鋵嵟鍘切┎恢档谜湟暤姆疾菰诹魉字谐翜S，拋棄了自己的美質(zhì)。面對如此情形，他只有獨傷幽懷。【月上海棠】 一支曲子承上而言。那可貴的香草揭車早已聽說，就是那江離也久已有了約定，而誰又能料到，它們中不變質(zhì)虧損的也已很難見到了。屈原決定繼續(xù)在天地間漫游，追求那理想中的美人。他備好干糧，駕上龍車就出發(fā)了。想起那些離心離德的人，屈原仍是止不住傷心。

【殿前歡】 一支曲子，表現(xiàn)了屈原最后一次馳騁在天地之間的情形。他轉(zhuǎn)道向昆侖疾馳而去，繪著云霓的旌旗高高飄揚，遮天蔽日; 車上的鸞鈴發(fā)出悅耳的聲音。早上從天河的渡口出發(fā)，不一會兒就到了西極的流沙。他指使赤水蛟龍在水面架起橋梁，并招呼西皇把他渡過河去，讓眾車從小路超越在前面等待。他們繞過不周山，把西海當作目的地。眾多的車輛并駕齊驅(qū)在高天之上，載著五色的云旗，一路奏著《九歌》，舞著《韶》 舞。屈原懷著愉悅的心情，將去追尋西方的勝境。

【鴛鴦煞】 為由 《離騷》 譜成的最后一支曲子。屈原登上光明廣大的天空，暫且讓自己保持著愉快。然而，當他忽然間又看到了下界的故國時，不由得踟躕不前，又傷心起來。他的馬兒顯得疲憊不堪，仆夫也難以忍住悲傷。至此，屈原在 “亂”(收尾曲) 奏出了整部曲中的最強音： 算了吧，整個楚國無人理解我的情懷。故都漸漸遠了，我實行美政的理想也己無法實現(xiàn)，還是效法殷代的賢大夫彭咸，投水而死以保全我美好的節(jié)操吧!

《離騷》 是中國詩史中最為奇?zhèn)ス妍惖脑娖鼩v來被文人們視為難以企及的杰作。劇中屈原卻在與漁父交杯換盞之間將其譜寫成了22支曲子，展露出了他杰出的才華和高潔的人生格調(diào)。這22支曲子，也是鄭瑜 “帶著鐐銬跳舞”、化古詩入戲劇而孕育出的杰作。劇中的屈原，正是劇作家鄭瑜的精神寫照。他生于明末，入清后未仕，屈子深摯的愛國情感、不肯屈服流俗的高潔品格、卓異的文才藻思，都深深地打動并吸引著他。當清朝的一統(tǒng)天下使鄭瑜的政治理想與人生追求紛紛化為泡影的時候，他也只能夠寄情于詞曲，來抒發(fā)他那耿介的懷抱了。他善于發(fā)揮奇特想象，表現(xiàn)歷史上一些卓爾不凡的人物死后的浪漫生活。他無法把握現(xiàn)實時，只好通過回避現(xiàn)實來宣泄內(nèi)心幽憤。他對自己劇作中遭遇不幸的才士們所持的欣賞態(tài)度，顯示著與他同時代的文人們所共有的自戀情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