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軾《書柳子厚《牛賦》后》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嶺外俗皆恬殺牛,而海南為甚。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風不順,渴饑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
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死者不復云,幸而不死,即歸德于巫。以巫為醫,以牛為藥。間有飲藥者,巫輒云神怒,病不可復治。親戚皆卻藥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后已。
地產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 中國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哀哉! 予莫能救,故書柳子厚《牛賦》,以遺瓊州僧道赟,使以曉喻其鄉人之有知者,庶幾其少衰乎!
庚辰三月十五日記。
柳子厚即柳宗元,貶官永州以后,曾作《牛賦》以自喻。大意是,牛有耕墾之勞,辛萬苦。可是,它有功于世,卻無益于己。那些羸驢駑馬,曲意從人,反而“騰踏康莊,出入輕舉”。蘇軾抄下柳宗元的《牛賦》,并寫了一篇雜記(即《書柳子厚〈牛賦〉后》)附在后面,贈給海南海口的僧人道赟,讓他借此勸喻鄉人,請他們不要再干那種“以巫為醫,以牛為藥”的蠢事了。
從柳子厚的《牛賦》中我們所感受到的,是作者在連遭政治迫害之后產生的抑郁不平之氣。從蘇東坡的這篇雜記中我們所感受到的,是作者對海南愚昧迷信落后風俗的憂慮,對民生疾苦的深切關心。
全文分三段。第一段,極言海南得牛之難,宰牛之易。海南之牛,系渡海運來,本屬不易。路上“渴饑相倚”,又“死者無數”。如此千難萬險運來的耕牛,到了海南,卻隨意宰殺,以至產生“耕者與屠者常相半”的荒謬現象。作者在這里先把這種荒謬的現象提出來,沒有急于交待這里隨意宰殺耕牛的原因。這就吸引讀者進一步去看下文。第一段的“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是傳神點睛之筆。從表面看,是寫牛的可憐。這些北來的客人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不祥的氣氛。可是,真正引起作者可憐的,還不是這些無辜的牛,而是當時生活在愚昧迷信、貧窮落后狀態中的百姓。
第二段,交待這里隨意宰殺耕牛的原因。作者以沉重的心情描述了當時海南“以巫為醫,以牛為藥”的風俗。對于從發達地區和繁華都市里來的蘇軾來說,這一切無疑是令人震驚的。原來中國還有如此貧窮落后的地方,如此愚昧迷信的人民。這一段結尾的“人牛皆死而后已”一句,極為沉痛。對迷信的譴責、對巫的痛恨,都凝聚在這句話里。
第三段,寫黎人殺牛祭鬼的陋習,直斥其愚昧可笑。“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是詼諧的諷刺,可憐可痛,又讓人笑不出來。最后,作者交待了寫這篇雜記的目的。
這篇記的落款表明,文章作于庚辰(1100)年三月十五日。當時蘇軾63歲,貶官在海南儋州。兩個月以后,哲宗病逝,徽宗登基,大赦天下,蘇軾量移廉州。六月渡海,七月至廉州。九月改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行至英州,復朝請郎,提舉成都玉局觀。年底越南嶺而北歸。第二年五月到真州,七月二十八日卒于常州。可見,蘇軾在儋州,正是他一生最困難的時候。這里貧窮落后,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泉,蘇軾也早已度過了自己的壯年,進入了衰朽的老年。從這篇雜記中我們可以看到,處于絕境中的蘇軾依然是那樣地關心著人民的痛苦。他當時無權無勢無錢,只能用他那支依然是那么雄健的筆,寫下一些文字,企圖以此去喚醒那些有識之士,以少許改變一下海南落后愚昧的習俗。所以,這篇文字對于我們了解蘇軾晚年的精神狀態是很有參考價值的。
值得我們注意的另一點,是蘇軾那種儒家傳統的理性主義精神。蘇軾的晚年,由于連續地受到政治迫害,一再地受到命運的捉弄,思想趨于消沉,佛老思想對他的吸引力逐漸增大。可是,這篇雜記卻有力地表明,即便是在萬分絕望的儋州時期,蘇軾對佛教的吸收也是很有限的。蘇軾習慣將政治思想與人生觀相分開。政治上,凡是涉及國計民生的事,他總是堅持儒家的積極態度,即便是不介入也罷,那顆心還是熱的。而在人生上,為了減輕巨大的精神苦悶,他可以從佛教和老莊那兒去尋求一時的麻痹和解脫。所以,他才能在看到“以巫為醫、以牛為藥”的荒謬現象時,表現出那種憤慨與沉痛,直截了當地諷刺殺牛祭鬼的陋習。“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多么清醒的理性精神。這里沒有一點宗教的氣息,完全是清醒地面對現實,反對一切愚弄人民的陳規陋習。
這篇雜記不過三百字左右,可內容卻很充實。全文大多在平緩的敘述中,略作點染,而感情卻很充沛。作者的愛憎褒貶主要不是通過議論,而是通過敘述,通過稍稍的點染,自然地流露出來,并感染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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