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詩詩群·楊樹·道路二種》新詩鑒賞
道路(一)
我們不能假如沒有路,或者
假如所有的道路突然消失。
當(dāng)獨立家屋的主人挖掘墻基之前,
在他心中至少三條小路,通向
雪白的鹽,親戚朋友的笑聲,
和自己揮汗耕耘的土地。
海灣的漁民,低矮的棚戶,
一條條小小的漁船,眼睜睜地
注視著:沒有暗礁的航道,
充滿魚訊的水域和散發(fā)著
腥味的、鱗片閃光的石板路。
啊! 各種現(xiàn)實的、神秘的道路,
原是人類社會和宇宙萬物的脈絡(luò)。
我曾經(jīng)走過許多的路:
雙足的和頭腦的。
但,我肯定不能走
更多的路,更不能
走完人世間的每一條路。
那飽和了痛苦和歡樂
和歌謠的路,虛假的線條,
夢幻般地競走和狂熱的一跳,
沒有本土的路面,
太虛幻境的深淵和橋梁;
我還常常地被拒絕,但
只因缺乏拒絕的最終價值
而無法拒絕。
道路(二)
我問絲綢之路上的風(fēng)霜雨雪:
“泥土之下還是泥土么?”
不。它下面埋藏著層層思念的白骨;
“石頭之上就是石頭么?”
不。它上面鑲嵌著疊疊眷顧的目光!
“空氣之中純屬空氣么?”
不。這里的空氣
永遠(yuǎn)震顫著激勵世紀(jì)的強音!
用不著挖掘和考證,
在這條路上,人類歷史的初衷
始終保持引發(fā)和放飛的活力!
他們是:志心皈命的僧人,
尋找樂土的農(nóng)夫,流浪者,
披甲持戈的戍卒,黥面的刑徒,
牟利的商賈,劫掠的強盜,
探險家,叛逃者,役夫……
他們以崇高的或卑微的天籟,
依附或屈從一個又一個
真理以及種種淺薄的信念,
胼手胝足,往來艱難困厄,
舍生忘死,度過慘淡的一生。
呵!絲綢之路每前進(jìn)一站,
究竟由多少腳步的相加,焦灼
目光的積累,心律的連續(xù)?
一個驛館的誕生泯滅復(fù)活,
又凝結(jié)著多少青春的活力,
寒年酷月的平凡的勞作,
歡笑和嘆息,囑托和期望?
那深沉水井的清晨,共有多少
不朽的安撫?堅忍的榆樹的
黃昏,躑躅多少欣喜的足跡?
而由泥坯構(gòu)成的院落的午夜
那無休止的彈唱駿馬的嘶鳴,
難道會隨歲月的云翳而淡化?
不! 古老的陽光始終灼熱著
今天的前額,原始的道路
永遠(yuǎn)蜿蜒在我們的足底,腦褶。
這是楊樹 《絲綢之路漫歌》 中的兩首詩。之所以從一個完整的系列中選出這兩首,是因為它們具備了獨立自存的性質(zhì)。有關(guān)道路的意象,我們常常在詩中見到,但像楊樹這般老辣機敏的思辯,仍然使我們怦然心動。
先看 《道路 (一)》。從外觀上看,這里的路就是現(xiàn)實中的路,但細(xì)細(xì)辨來,它們又籠罩著濃重的象征色彩。一開始,詩人就以貌似平淡的語言潛藏了深意。缺乏訓(xùn)練的讀者可能會輕易地放過這兩句話,那樣,整首詩的意義就會失掉一塊。人生下不久,就必須走路,那是 “雙足的” 路; 當(dāng)他成熟后,就兼走 “頭腦的” 路了。道路通向何方是另一個問題,你面臨的是必須走,你 “不能假如沒有路,或者/假如所有的道路突然消失”。人都希望自己選擇一條充滿希望的路,詩人用了 “獨立家屋的主人” 和 “海灣的漁民” 這兩組意象說明了這一點。這是詩人經(jīng)驗的表層。
接下來,詩人向生命的深層經(jīng)驗掘進(jìn)。“我曾經(jīng)走過許多的路: /雙足的和頭腦的。/但,我肯定不能走/更多的路,更不能/走完人世間的每一條路。” 這是生命的困惑。人生的短暫使我們在選擇了某條路的瞬間,就已經(jīng)預(yù)含了它的結(jié)果。但我們無從預(yù)測,也無法原路返回重新再走。“人世間的每一條路” 都靜靜地躺在那兒,有一條命定屬于你。最初的選擇將決定你的一生。詩人語言平靜,欲說還休,但他內(nèi)心的沖突我們已經(jīng)通過自己感受到了。
下面一節(jié),詩人展示了自己對走過來的道路的返視。這里,有“歌謠”、“歡樂”、“夢幻”、“狂熱”、“橋梁”等一些象征坦途的意象;與之并列的則有“痛苦”、“虛假”、“太虛幻境的深淵”等象征阻遏、陰森畏途的意象。這是生存本來的形狀,你只有接受它。在追求生命真義的“頭腦的”路的跋涉中,詩人也有疲軟懦怯的時候,“我還常常地被拒絕”。這是反主為客的說法,其正面的意思是“我曾經(jīng)無力再走這條充滿艱辛的路”。但這種想法僅是一瞬間,因為這種退卻和拒絕缺乏生命的“最終價值”,所以,“我”還必須往前走,直到窮盡那“無法拒絕”的一切真諦。
這首詩,在總體構(gòu)思上與美國詩人弗洛斯特的《沒有被挑選的路》有相近之處,所不同的是,楊樹的這首詩缺乏后者的神秘超逸,卻又增添了一脈奮勇不息的跋涉熱情。
再看《道路(二)》。這首詩與前面的一首迥然異趣,詩人將深沉的思索融入放歌的形式中,雖是“放歌”,但并不感到浮囂,原因就在于它濃重的現(xiàn)實憂患感和深遠(yuǎn)的歷史感。
一開始,詩人先用了三個疑問句,這三個疑問句不是并列式,而是遞進(jìn)式的。透過沉默的泥土、白骨、石頭、目光、空氣,詩人聽到和看到的是我們英勇智慧的祖先用生命鋪就的“絲綢之路”——“始終保持引發(fā)和放飛的活力”的中國牌大路。這是對民族精神的禮贊。
接下來,詩人用深情的筆寫了奔走在這條道路上的人:志心皈命的僧人、尋找樂土的農(nóng)夫、流浪者、披甲持戈的戍卒、黥面的刑徒、牟利的商賈、劫掠的強盜、探險家、叛逃者、役夫……等等。在這里,詩人不是用局部是非本質(zhì)來判斷他們的,而是用抽象的生命力來理解他們行走的意義的。“胼手胝足”、“艱難困厄”、“舍生忘死”,這些帶有明顯褒揚色彩的詞匯,泄露了詩人內(nèi)心的秘密。他慨嘆,生命的野性今天在哪里?!
在詩人眼中,“絲綢之路” 就是生命之路,它的每一站延伸,都是人生命力量的延伸。一連串五個問句在以上的總體精神意向?qū)б鲁霈F(xiàn),一切都不必回答了! 詩人所關(guān)心的是這條開放的、充滿原始野性活力的大路在今天的命運。這就使 “絲綢之路” 最終脫盡了具體的指涉性,而成為民族命脈、民族氣度、民族未來的象征。那 “古老的陽光始終灼熱著/今天的前額,原始的道路/永遠(yuǎn)蜿蜒在我們的足底,腦褶”,這是對民族歷史的驕傲? 還是對現(xiàn)實積重的焦灼? 重心肯定是在后者。也只有這種重心的移位,才使得 “絲綢之路” 具有了更為深厚的意味,這條路成為一條漫長而遼闊的鞭策今天的格言,一直在我們的靈魂深處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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