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派詩群·杭約赫·啟示》新詩鑒賞
我們常常迷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拾到一枚貝殼,捉到一個青蟲,
都會引來一陣欣喜。好像
這世界已經屬于自己,而自己卻
被一團朦朧困守住,
翻過來、跳過去,在一只手掌心里。
有一天忽然醒來,
燒焦了自己的須發,
從水里的游魚、天空的飛鳥
得到了啟示。于是
涉過水、爬過山,
拋棄了心愛的鏡子,
開始向自己的世界外去找尋世界。
路旁石縫里的一株小草,
懸崖下的一泓泉水,
還有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動物,
都在告訴我們一段經歷,
教我們怎樣去磨煉自己,
從這個起點到另一個起點。
今天,我們不會再輕易去嘆息——
一朵花的凋謝,月亮的殘缺;
一粒星的殞落,一只蛋殼的破裂,
都給我們預示了將要來到的
一些憂患,都給我們指點了
面前的路。
因它們生命的變幻
填平了多少崎嶇和坎坷,
領我們到一個新的世界
——自己的世界外的世界。
杭約赫就是我們大家熟悉的著名畫家曹辛之。他一生追尋真理,勇敢自剖。1938年,杭約赫到了延安,在陜北公學和魯迅藝術學院學習,接觸了大量的革命理論和文藝作品。這使詩人更加認識了知識分子的出路乃是將個人的命運與祖國和人民的命運聯系在一起,才可能是通達的、光明的。他寫的詩如《寄給北方的弟弟》、《知識分子》、《最初的蜜》等,就是他用生命的歷程體驗到的真理。這首詩,也是從一個知識分子的角度出發,寫他生命的感悟的。
中國型的舊知識分子,大致有兩種類型:范進型和孔乙己型。他們埋于書卷,“墻洞里擱一頂沙帽”,企望有朝一日“脫下布衣直上青云”,結果是述而不作一事無成,被“這件舊長衫拖累住/你,空守了半世窗子” (引自《知識分子》)。詩人的心情是沉重的,他發現這種舊式的知識分子又被貌似新式的知識分子取代。這些新式知識分子的生活態度往往是自我中心主義的,他們的功名心雖然很淡,但是過于耽溺在一己悲歡的小天地里,吟花弄草,朝朝暮暮。從骨子里說,這兩類知識分子都是中國封建文化的犧牲品,他們的存在對種族精神換血的作用都不大,甚至有害。過去的中國從來就沒有獨立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精神”,沒有一個精神的前衛階層。而這一切,到了詩人所生活的時代開始改變了!
這首詩的第一節,就是對所謂新式知識分子生活態度的否定。他們“常常迷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把玩花鳥草蟲,吟弄可憐的自我,仿佛這世界已經屬于他們,殊不知正是自己將自己困扼在一只手掌心里。第二節, “有一天忽然醒來/燒焦了自己的須發”,這里似乎含有鳳凰集木自焚而涅槃的神話原型。這是一次歷史性的面對自身發難,為了什么?為了自由——“從水里的游魚、天空的飛鳥/得到了啟示”! 一代進步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忽然醒來”,“拋棄了心愛的鏡子”,從自我的鏡子世界走向更廣闊的風雨人生長途。
第三節和第四節中的意象,有某種對比關系。石縫里的小草,懸崖下的泉水,蹦蹦跳跳的小動物們,雖然生活得充滿艱辛,可他們擁有真實的生命力,擁有最寶貴的自由感。而一朵凋謝的花,一輪殘缺的月,卻缺乏那種流動的生命的歡樂。所以,它們孱弱的美,不值得我們“再輕易去嘆息”。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殞星和破蛋殼的意象具有雙重寓意,即:承上則意味著死寂的失落意義的東西,而啟下則又意味著以身殉難再度創生的悲壯美。這種意象的雙重品質,我們在歐美現代主義詩歌中時常可以看到。這兩節是此詩的“展開部”,暗示著知識分子走上革命道路不僅是對民族,而且對具體的個體生命,也是無限開放、無限自由的最有價值的選擇!最后,詩人將殞星和破蛋殼的意象導入純粹的正極意義,直陳了一個革命的知識分子奮勇不息的斗爭精神。
這首詩帶有明顯的哲理性,但詩人沒有刻意去追求什么“警句”,他將此詩的警策意義融入了具體的形象之中,是整個詩章結構的哲理,而不是“格言”式的鑲嵌。我們正是在這種不著痕跡的美感中領略了人生的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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