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理·小二黑結婚》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趙樹理
一 神仙的忌諱
劉家峧有兩個神仙,鄰近各村無人不曉:一個是前莊上的二諸葛,一個是后莊上的三仙姑。二諸葛原來叫劉修德,當年作過生意,抬腳動手都要論一論陰陽八卦,看一看黃道黑道。三仙姑是后莊于福的老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頂著紅布搖搖擺擺裝扮天神。
二諸葛忌諱“不宜栽種”,三仙姑忌諱“米爛了”。這里邊有兩個小故事:有一年春天大旱,直到陰歷五月初三才下了四指雨。初四那天大家都搶著種地,二諸葛看了看歷書,又掐指算了一下說:“今日不宜栽種。”初五日是端午,他歷年就不在端午這天做什么,又不曾種;初六倒是個黃道吉日,可惜地干了,雖然勉強把他的四畝谷子種上了,卻沒有出夠一半。后來直到十五才又下雨,別人家都在地里鋤苗,二諸葛卻領著兩個孩子在地里補空子。鄰家有個后生,吃飯時候在街上碰上二諸葛便問道:“老漢! 今天宜栽種不宜?”二諸葛翻了他一眼,扭轉頭返回去了,大家就嘻嘻哈哈傳為笑談。
三仙姑有個女孩叫小芹。一天,金旺他爹到三仙姑那里問病,三仙姑坐在香案后唱,金旺他爹跪在香案前聽。小芹那年才九歲,晌午做撈飯,把米下進鍋里了,聽見她娘哼哼得很中聽,站在桌前聽了一會,把做飯也忘了。一會,金旺他爹出去小便,三仙姑趁空子向小芹說:“快去撈飯! 米爛了!”這句話卻不料就叫金旺他爹聽見,回去就傳開了。后來有些好玩笑的人,見了三仙姑就故意問別人“米爛了沒有”?
二 三仙姑的來歷
三仙姑下神,足足有三十年了。那時三仙姑才十五歲,剛剛嫁給于福,是前后莊上第一個俊俏媳婦。于福是個老實后生,不多說一句話,只會在地里死受。于福的娘早死了,只有個爹,父子兩個一上了地,家里就只留下新媳婦一個人。村里的年輕人們覺得新媳婦太孤單,就慢慢自動的來跟新媳婦做伴,不幾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紅火。于福他爹看見不像個樣子,有一天發了脾氣,大罵一頓,雖然把外人擋住了,新媳婦卻跟他鬧起來。新媳婦哭了一天一夜,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飯也不吃,躺在炕上,誰也叫不起來,父子兩個沒了辦法。鄰家有個老婆替她請了一個神婆子,在她家下了一回神,說是三仙姑跟上她了。她也哼哼唧唧自稱吾神長吾神短,從此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就下起神來。別人也給她燒起香來求財問病,三仙姑的香案便從此設起來了。
青年們到三仙姑那里去,要說是去問神,還不如說是去看圣像。三仙姑也暗暗猜透大家的心事,衣服穿得更新鮮,頭發梳得更光滑,首飾擦得更明,宮粉搽得更勻,不由青年們不跟著她轉來轉去。
這是三十來年前的事。當時的青年,如今都已留下胡子,家里大半又都是子媳成群,所以除了幾個老光棍,差不多都沒有那些閑情到三仙姑那里去了。三仙姑卻和大家不同,雖然已經四十五歲,卻偏愛當個老來俏,小鞋上仍要繡花,褲腿上仍要鑲邊,頂門上的頭發脫光了,用黑手帕蓋起來,只可惜宮粉涂不平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好像驢糞蛋上下上了霜。
老相好都不來了,幾個老光棍不能叫三仙姑滿意,三仙姑又團結了一伙孩子們,比當年的老相好更多,更俏皮。
三仙姑有什么本領能團結這伙青年呢?這秘密在她女兒小芹身上。
三 小芹
三仙姑前后共生過六個孩子,就有五個沒有成人,只落了一個女兒,名叫小芹。小芹當兩三歲時候,就非常伶俐乖巧,三仙姑的老相好們,這個抱過來說是“我的”,那個抱起來說是“我的”,后來小芹長到五六歲,知道這不是好話,三仙姑教她說:“誰再這么說,你就說‘是你的姑姑’。”說了幾回,果然沒有人再提了。
小芹今年十八了,村里的輕薄人說,比她娘年輕時候好得多。青年小伙子們,有事沒事,總想跟小芹說句話。小芹去洗衣服,馬上青年們也都去洗;小芹上樹采野菜,馬上青年們也都去采。
吃飯時候,鄰居們端上碗愛到三仙姑那里坐一會,前莊上的人來回一里路,也并不覺得遠。這已經是三十年來的老規矩,不過小青年們也這樣熱心,卻是近二三年來才有的事。三仙姑起先還以為自己仍有勾引青年的本領,日子長了,青年們并不真正跟她接近,她才慢慢看出門道來,才知道人家來了為的是小芹。
不過小芹卻不跟三仙姑一樣:表面上雖然也跟大家說說笑笑,實際上卻不跟人亂來,近二三年,只是跟小二黑好一點。前年夏天,有一天前晌,于福去地,三仙姑去串門,家里只留下小芹一個人,金旺來了,嬉皮笑臉向小芹說:“這會可算是個空子吧?”小芹板起臉來說:“金旺哥! 咱們以后說話要規矩些! 你也是娶媳婦大漢了!”金旺撇撇嘴說:“咦! 裝什么假正經? 小二黑一來管保你就軟了! 有便宜大家討開點,沒事;要正經除非自己鍋底沒有黑!”說著就拉住小芹的胳膊悄悄說:“不用裝模作樣了!”不料小芹大聲喊道:“金旺!”金旺趕緊放手跑出來。一邊還咄念道:“等得住你!”說著就悄悄溜走了。
四 金旺弟兄
提起金旺來,劉家峧沒有人不恨他,只有他一個本家兄弟名叫興旺的跟他對勁。
金旺他爹雖是個莊稼人,卻是劉家峧一只虎,當過幾十年老社首,捆人打人是他的拿手好戲。金旺長到十七八歲,就成了他爹的好幫手,興旺也學會了幫虎吃食,從此金旺他爹想要捆誰,就不用親自動手,只要下個命令,自有金旺興旺代辦。
抗戰初年,漢奸敵探潰兵土匪到處橫行,那時金旺他爹已經死了,金旺興旺弟兄兩個,給一支潰兵做了內線工作,引路綁票,講價贖人,又做巫婆又做鬼,兩頭出面裝好人。后來八路軍來,打垮潰兵土匪,他兩人才又回到劉家峧。
山里人本來就膽子小,經過幾個月大混亂,死了許多人,弄得大家更不敢出頭了。別的大村子都成立了村公所、婦救會、武委會,劉家峧卻除了縣府派來一個村長以外,誰也不愿意當干部。不久,縣里派人來劉家峧工作,要選舉村干部,金旺跟興旺兩個人看出這又是掌權的機會,大家也巴不得有人愿干,就把興旺選為武委會主任,把金旺選為村政委員,連金旺老婆也被選為婦救會主席,其他各干部,硬捏了幾個老頭子出來充數。只有青抗先隊長,老頭子充不得。興旺看見小二黑這個小孩子漂亮好玩,隨便提了一下名就通過了,他爹二諸葛雖然不愿,可是惹不起金旺,也沒有敢說什么。
村長是外來的,對村里情形不十分了解,從此金旺興旺比前更厲害了,只要瞞住村長一個人,村里人不論哪個都得由他兩人調遣。這幾年來,村里別的干部雖然調換了幾個,而他兩個卻好像鐵桶江山。大家對他兩個雖是恨之入骨,可是誰也不敢說半句話,都恐怕扳不倒他們,自己吃虧。
五 小二黑
小二黑,是二諸葛的二小子,有一次反“掃蕩”打死過兩個敵人,曾得到特等射手的獎勵。說到他的漂亮,那不只在劉家峧有名,每年正月扮故事,不論去到哪一村,婦女們的眼睛都跟著他轉。
小二黑沒有上過學,只是跟著他爹識了幾個字。當他六歲時候,他爹就教他識字。識字課本既不是五經四書,也不是常識國語,而是從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卦名等學起,進一步便學些《百中經》、《玉匣記》、《增刪卜易》、《麻衣神相》、《奇門遁甲》、《陰陽宅》等書。小二黑從小就聰明,像那些算屬相、卜六壬課、念大小流年或“甲子乙丑海中金”等口訣,不幾天就都弄熟了,二諸葛也常把他引在人前賣弄。因為他長得伶俐可愛,大人們也都愛跟他玩;這個說:“二黑,算一算十歲屬什么?”那個說:“二黑,給我卜一課!”后來二諸葛因為說“不宜栽種”誤了種地,老婆也埋怨,大黑也埋怨,莊上人也都傳為笑談,小二黑也跟著這事受了許多奚落。那時候小二黑十三歲,已經懂得好歹了,可是大人們仍把他當成小孩來玩弄,好跟二諸葛開玩笑的,一到了家,常好對著二諸葛問小二黑道:“二黑!算算今天宜不宜栽種?”和小二黑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一跟小二黑生了氣,就連聲喊道:“不宜栽種不宜栽種……”小二黑因為這事,好幾個月見了人躲著走,從此就和他娘商量成一氣,再不信他爹的鬼八卦。
小二黑跟小芹相好已經二三年了。那時候他才十六七,原不過在冬天夜長時候,跟著些閑人到三仙姑那里湊熱鬧,后來跟小芹混熟了,好像是一天不見面也不能行。后莊上也有人愿意給小二黑跟小芹做媒人,二諸葛不愿意,不愿意的理由有三:第一小二黑是金命,小芹是火命,恐怕火克金;第二小芹生在十月,是個犯月;第三是三仙姑的聲名不好。恰巧在這時候彰德府來了一伙難民,其中有個老李帶來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因為沒有吃的,愿意把姑娘送給人家逃個活命。二諸葛說是個便宜,先問了一下生辰八字,掐算了半天說:“千里姻緣使線牽”,就替小二黑收作童養媳。
雖然二諸葛說是千合適萬合適,小二黑卻不認賬。父子倆吵了幾天,二諸葛非養不行,小二黑說:“你愿意養你就養著,反正我不要!”結果雖把小姑娘留下了,卻到底沒有說清楚算什么關系。
六 斗爭會
金旺自從碰了小芹的釘子以后,每日懷恨,總想設法報一報仇。有一次武委會訓練村干部,恰巧小二黑發瘧疾沒有去。訓練完畢之后,金旺就向興旺說:“小二黑是裝病,其實是被小芹勾引住了,可以斗爭他一頓。”興旺就是武委會主任,從前也碰過小芹一回釘子,自然十分贊成金旺的意見,并且又叫金旺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說一下,發動婦救會也斗爭小芹一番。金旺老婆現任婦救會主席,因為金旺好到小芹那里去,早就恨得小芹了不得。現在金旺回去跟她說要斗爭小芹,這才是巴不得的機會,丟下活計,馬上就去布置。第二天,村里開了兩個斗爭會,一個是武委會斗爭小二黑,一個是婦救會斗爭小芹。
小二黑自己沒有錯,當然不承認,嘴硬到底,興旺就下命令,把他捆起來送交政權機關處理。幸而村長腦筋清楚,勸興旺說:“小二黑發瘧是真的,不是裝病,至于跟別人戀愛,不是犯法的事,不能捆人家。”興旺說:“他已是有了女人的。”村長說:“村里誰不知道小二黑不承認他的童養媳。人家不承認是對的;男不過十六女不過十五,不到訂婚年齡。十來歲小姑娘,長大也不會來認這筆賬。小二黑滿有資格跟別人戀愛,誰也不能干涉。”興旺沒話說了,小二黑反要問他:“無故捆人犯法不犯?”經村長雙方勸解,才算放了完事。
興旺還沒有離村公所,小芹拉著婦救會主席也來找村長,她一進門就說:“村長! 捉賊要贓,捉奸要雙,當了婦救會主席就不說理了?”興旺見拉著金旺的老婆,生怕說出這事與自己有關,趕緊溜走。后來村長問了問情由,費了好大一會唇舌,才給她們調解開。
七 三仙姑許親
兩個斗爭會開過以后,事情包也包不住了,小二黑也知道這事是合理合法的了,索性就跟小芹公開商量起來。
三仙姑卻著了急。她跟小芹雖是母女,近幾年來卻不對勁。三仙姑愛的是青年們,青年們愛的是小芹。小二黑這個孩子,在三仙姑看來好像鮮果,可惜多一個小芹,就沒了自己的份兒。她本想早給小芹找個婆家推出門去,可是因為自己聲名不正,差不多都不愿意跟她結親。開罷斗爭會以后,風言風語都說小二黑要跟小芹自由結婚,她想要真是那樣的話,以后想跟小二黑說句笑話都不能了,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因此托東家求西家要給小芹找婆家。
“插起招軍旗,就有吃糧人。”有個吳先生是在閻錫山部下當過旅長的退職軍官,家里很富,才死了老婆。他在奶奶廟大會上見過小芹一面,愿意續她,媒人向三仙姑一說,三仙姑當然愿意。不幾天過了禮帖,就算定了,三仙姑以為了卻一宗心事。
小芹已經和小二黑商量得差不多了,如何肯聽她娘的話?過禮那一天,小芹跟她娘鬧起來,把吳先生送來的首飾綢緞扔下一地。媒人走后,小芹跟她娘說:“我不管! 誰收了人家的東西誰跟人家去!”
三仙姑愁住了,睡了半天,晚飯以后,說是神上了身,打了兩個呵欠就唱起來。她起先責備于福管不了家,后來說小芹跟吳先生是前世姻緣,還唱些什么“前世姻緣由天定,不順天意活不成……”于福跪在地下哀求,神非教他馬上打小芹一頓不可。小芹聽了這話,知道跟這個裝神弄鬼的娘說不出什么道理來,干脆躲了出去,讓她娘一個人胡說。
小芹一個人悄悄跑到前莊上去找小二黑,恰在路上碰上小二黑去找她,兩個就悄悄拉著手到一個大窯里去商量對付三仙姑的法子。
八 拿雙
小芹把她娘怎樣主婚怎樣裝神,唱些什么,從頭至尾細細向小二黑說了一遍,小二黑說:“不用理她! 我打聽過區上的同志,人家說只要男女本人愿意,就能到區上登記,別人誰也做不了主……”說到這里,聽見外邊有腳步聲,小二黑伸出頭來一看,黑影里站著四五個人,有一個說:“拿雙拿雙!”他兩人都聽出是金旺的聲音,小二黑起了火,大叫道:“拿?沒有犯了法!”興旺也來了,下命令道:“捉住捉住! 我就看你犯法不犯法,給你操了好幾天心了!”小二黑說:“你說去哪里咱就去哪里,到邊區政府你也不能把誰怎么樣! 走!”興旺說:“走?便宜了你! 把他捆起來!”小二黑掙扎了一會,無奈沒有他們人多,終于被他們七手八腳打了一頓捆起來了。興旺說:“里邊還有個女的,也捆起來! 捉奸要雙,這是她自己說的!”說著就把小芹也捆起來了。
前莊上的人都還沒有睡,聽見有人吵架,有些人就跑出來看,麻稈火把下看見捆著的兩個人,大家不問就都知道了八九分。二諸葛也出來了,見小二黑被人家捆起來,就跪在興旺面前哀求道:“興旺! 咱兩家沒有什么仇! 看在我老漢面上,請你們諸位高高手……”興旺說:“這事情,我們管不了,送給上級再說吧!”小二黑說:“爹! 你不用管! 送到哪里也不犯法! 我不怕他!”興旺說:“好小子! 要硬你就硬到底!”又逼住三個民兵說:“帶他們走!”一個民兵問:“帶到村公所?”興旺說:“還到村公所干什么?上一回不是村長放了的?送給區武委會主任按軍法處理!”說著就把他兩個人擁上走了。
九 二諸葛的神課
鄰居們見是興旺弟兄們捆人,也沒有人敢給小二黑講情,直等到他們走后,才把二諸葛招呼回家。
二諸葛連連搖頭說:“唉! 我知道這幾天要出事啦:前天早上我上地去,才上到嶺上,碰上個騎驢媳婦,穿了一身孝,我就知道壞了。我今年是羅睺星照運,要謹防帶孝的沖了運氣,因此哪里也不敢去,誰知躲也躲不過? 昨天晚上二黑他娘夢見廟里唱戲。今天早上一個老鴉落在東房上叫了十幾聲……唉! 反正是時運,躲也躲不過。”他啰里啰嗦念了一大堆,鄰居們聽了有些厭煩,又給他說了一會寬心話,就都散了。
有事人哪里睡得著?人散了之后,二諸葛家里除了童養媳之外,三個人誰也沒有睡。二諸葛摸了摸臉,取出三個制錢占了一卦,占出之后嚇得他面色如土。他說:“了不得呀了不得! 丑土的父母動出午火的官鬼,火旺于夏,恐怕有些危險了。唉! 人家把他選成青年隊長,我就說過不叫他當,小雜種硬要充人物頭! 人家說要按軍法處理,要不當隊長哪里犯得了軍法?”老婆也拍手跺腳道:“小爹呀! 誰知道你要闖這么大的事啦?”大黑勸道:“不怕! 事已經出下了,由他去吧! 我想這又不是人命事,也犯不了什么大罪! 既然他們送到區上了,我先到區上打聽打聽! 你們都睡吧!”說著點了個燈籠就走了。
二諸葛打發大黑去后,仍然低頭細細研究方才占的那一卦。停了一會,遠遠聽著有個女人哭,越哭越近,不大一會就來到窗下,一推門就進來了。二諸葛還沒有看清是誰,這女人就一把把他拉住,帶哭帶鬧說:“劉修德! 還我閨女! 你的孩子把我的閨女勾引到哪里去了?還我……”二諸葛老婆正氣得死去活來,一看見來的是三仙姑,正趕上出氣,從炕上跳下來拉住她道:“你來了好! 省得我去找你! 你母女兩個好生生把我個孩子勾引壞,你倒有臉來找我! 咱兩人就也到區上說說理!”兩個女人滾成一團,二諸葛一個人拉也拉不開,也再顧不上研究他的卦。三仙姑見二諸葛老婆已經不顧了命,自己先膽怯了幾分,不敢戀戰,吵鬧了一會掙脫出來就走了。二諸葛老婆追出門來,被二諸葛攔回去,還罵個不休。
十 恩典恩典
二諸葛一夜沒有睡,一遍一遍念:“大黑怎么還不回來,大黑怎么還不回來?”第二天天不明就起程往區上走,走到半路,遠遠看見大黑、三個民兵已都回來了,還來了區上一個助理員,一個交通員。他遠遠就喊叫道:“大黑! 怎么樣?要緊不要緊?”大黑說:“沒有事!不怕!”說著就走到跟前,助理員跟三個民兵先走了。大黑告交通員說:“這就是我爹!”又向二諸葛說:“區上添傳你跟于福老婆。你去吧,沒有事! 二黑跟小芹兩個人,一到區上就放開了。區上早就聽說興旺跟金旺兩個人不是東西,已經把他兩個人押起來了,還派助理員到咱村開大會調查他們橫行霸道的證據。我趕到那里人家就問罷了,聽說區上還許咱二黑跟小芹結婚。”二諸葛說:“不犯罪就好,結婚可不行,命相不對! 沒有聽說添傳我做什么?”大黑說:“不知道,大約也沒有什么大事。你去吧,我先回去告我娘說。”交通員說:“老漢! 這就算見了你了! 你去吧,我再傳那一個去!”說了就跟大黑相跟著走了。
二諸葛到了區上,看見小二黑跟小芹坐在一條板凳上,他就指著小二黑罵道:“闖禍東西! 放了你你還不快回去?你把老子嚇死了! 不要臉!”區長道:“干什么? 區公所是罵人的地方?”二諸葛不說話了。區長問:“你就是劉修德?”二諸葛說:“是!”問:“你給劉二黑收了個童養媳?”答:“是!”問:“今年幾歲了?”答:“屬猴的,十二歲了。”區長說:“女不過十五歲不能訂婚,把人家退回娘家去,劉二黑已經跟于小芹訂婚了!”二諸葛說:“她只有個爹,也不知逃難逃到哪里去了,退也沒處退。女不過十五不能訂婚,那不過是官家規定,其實鄉間七八歲訂婚的多著哩。請區長恩典恩典就過去了……”區長說:“凡是不合法的訂婚,只要有一方面不愿意都得退!”二諸葛說:“我這是兩家情愿!”區長問小二黑道:“劉二黑! 你愿意不愿意?”小二黑說:“不愿意!”二諸葛的脾氣又上來了,瞪了小二黑一眼道:“由你啦?”區長道:“給他訂婚不由他,難道由你啦?老漢! 如今是婚姻自主,由不得你了,你家養的那個小姑娘,要真是沒有娘家,就算成你的閨女好了。”二諸葛道:“那也可以,不過還得請區長恩典恩典,不能叫他跟于福這閨女訂婚!”區長說:“這你就管不著了!”二諸葛發急道:“千萬請區長恩典恩典,命相不對,這是一輩子的事!”又向小二黑道:“二黑! 你不要糊涂了! 這是你一輩子的事!”區長道:“老漢! 你不要糊涂了! 強逼著你十九歲的孩子娶上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恐怕要生一輩子氣! 我不過是勸一勸你,其實只要人家兩個人愿意,你愿意不愿意都不相干。回去吧! 童養媳沒處退就算成你的閨女!”二諸葛還要請區長“恩典恩典”,一個交通員把他推出來了。
十一 看看仙姑
三仙姑去尋二諸葛,一來為的是逞逞鬧氣的本領,二來為的是遮遮外人的耳目,其實小芹吃一吃虧她很高興,所以跟二諸葛老婆鬧了一陣之后,回去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遲,于福雖比她著急,可是自己既沒有主意,又不敢叫醒她,只好自己先去做飯,飯快成的時候,三仙姑慢慢起來梳妝,于福問她道:“不去打聽打聽小芹?”她說:“打聽她做甚啦?她的本領多大啦?”于福也再沒有敢說什么,把飯菜做成了放在爐邊等,直等到她梳妝罷了才開飯。
飯還沒有吃罷,區上的交通員來傳她。她好像很得意,嗓子拉得長長的說:“閨女大了咱管不了,就去請區長替咱管教管教!”她吃完了飯,換上新衣服、新手帕、繡花鞋、鑲邊褲,又擦了一次粉,加了幾件首飾,然后叫于福給她備上驢,她騎上,于福給她趕上,往區上去。
到了區上,交通員把她引到區長房子里,她趴下就磕頭,連聲叫道:“區長老爺,你可要給我做主!”區長正伏在桌上寫字,見她低著頭跪在地下,頭上戴了滿頭銀首飾,還以為是前兩天跟婆婆生了氣的那個年輕媳婦,便說道:“你婆婆不是有保人嗎? 為什么不找保人?”三仙姑莫名其妙,抬頭看了看區長的臉。區長見是個擦著粉的老太婆,才知道是認錯人了。交通員道:“認錯人了! 這就是于小芹的娘!”區長又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小芹的娘呀?起來! 不要裝神做鬼! 我什么都清楚! 起來!”三仙姑站起來了。區長問:“你今年多大歲數?”三仙姑說:“四十五。”區長說:“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個人不像?”門邊站著老鄉一個十來歲的小閨女嘻嘻嘻笑了。交通員說:“到外邊耍!”小閨女跑了。區長問:“你會下神是不是?”三仙姑不敢答話。區長問:“你給你閨女找了個婆家?”三仙姑答:“找下了!”問:“使了多少錢?”答:“三千五!”問:“還有些什么?”答:“有些首飾布匹!”問:“跟你閨女商量過沒有?”答:“沒有!”問:“你閨女愿意不愿意?”答:“不知道!”區長道:“我給你叫來你親自問問她!”又向交通員道:“去叫于小芹!”
剛才跑出去那個小閨女,跑到外邊一宣傳,說有個打官司的老婆,四十五了,擦著粉,穿著花鞋。鄰近的女人們都跑來看,擠了半院,唧唧噥噥說:“看看! 四十五了!”“看那褲腿”! “看那鞋!”三仙姑半輩沒有臉紅過,偏這會撐不住氣了,一道道熱汗在臉上流。交通員領著小芹來了,故意說:“看什么?人家也是個人吧,沒有見過?閃開路!”一伙女人們哈哈大笑。
把小芹叫來,區長說:“你問問你閨女愿意不愿意!”三仙姑只聽見院里人說“四十五”“穿花鞋”,羞得只顧擦汗,再也開不得口。院里的人們忽然又轉了話頭,都說“那是人家的閨女”“閨女不如娘會打扮”,也有人說“聽說還會下神”,偏又有個知道底細的斷斷續續講“米爛了”的故事,這時三仙姑恨不得一頭碰死。
區長說:“你不問我替你問! 于小芹,你娘給你找的婆家你愿意跟人家結婚不愿意?”小芹說:“不愿意! 我知道人家是誰?”區長向三仙姑道:“你聽見了吧?”又給她講了一會婚姻自主的法令,說小芹跟小二黑訂婚完全合法,還吩咐她把吳家送來的錢和東西原封退了,讓小芹跟小二黑結婚。她羞愧之下,一一答應了下來。
十二 怎么到底
三個民兵回到劉家峧,一說區上把興旺金旺二人押起來,又派助理員來調查他們的罪惡,真是人人拍手稱快。午飯后,廟里開一個群眾大會,村長報告了開會宗旨,就請大家舉他兩個人的作惡事實。起先大家還怕扳不倒人家,人家再返回來報仇,老大一會沒有人說話,有幾個膽子太小的人,還悄悄勸大家說:“忍事者安然。”有個被他兩人作踐垮了的年輕人說:“我從前沒有忍過?越忍越不得安然! 你們不說我說!”他先從金旺領著土匪到他家綁票說起,一連說了四五款,才說道:“我歇歇再說,先讓別人也說幾款!”他一說開了頭,許多受過害的人也都搶著說起來:有給他們花過錢的,有被他們逼著上過吊的,也有產業被他們霸了的,老婆被他們奸淫過的。他兩人還派上民兵給他們自己割柴,撥上民夫給他們自己鋤地;浮收糧,私派款,強迫民兵捆人……你一宗他一宗,從晌午說到太陽落,一共說了五六十款。
區上根據這些罪狀把他兩人送到縣里,縣里把罪狀一一證實之后,除叫他們賠償大家損失外,又判了十五年徒刑。
經過這次大會之后,村里人也都敢出頭了。不久,村干部又都經過大改選,村里人再也不敢亂投壞人的票了。這其間,金旺老婆自然也落了選。偏她還變了口吻,說:“以后我也要進步了。”
兩個神仙也有了變化:
三仙姑那天在區上被一伙婦女圍住看了半天,實在覺著不好意思,回去對著鏡子研究了一下,真有點打扮得不像話;又想到自己的女兒快要跟人結婚,自己還賣什么老俏?這才下了個決心,把自己的打扮從頂到底換了一遍,弄得像個當長輩人的樣子,把三十年來裝神弄鬼的那張香案也悄悄拆去。
二諸葛那天從區上回去,又向老婆提起二黑跟小芹的命相不對,他老婆道:“把你的鬼八卦收起吧! 你不是說二黑這回了不得嗎?你一輩子放個屁也要卜一課,究竟抵了些什么事?我看小芹蠻不錯,能跟咱二黑過就很好! 什么命相對不對? 你就不記得‘不宜栽種’?”二諸葛見老婆都不信自己的陰陽,也就不好意思再到別人跟前賣弄他那一套了。
小芹和小二黑各回各家,見老人們的脾氣都有些改變,托鄰居們趁勢說和說和,兩位神仙也就順水推舟同意他們結婚。后來兩家都準備了一下,就過門。過門之后,小兩口都十分得意,鄰居們都說是村里第一對好夫妻。
夫妻們在自己臥房里有時候免不了說玩話:小二黑好學三仙姑下神時候唱“前世姻緣由天定”,小芹好學二諸葛說“區長恩典,命相不對”。淘氣的孩子們去聽窗,學會了這兩句話,就給兩位神仙加了新外號:三仙姑叫“前世姻緣”,二諸葛叫“命相不對”。
1943年5月寫于太行
〔注〕 一只虎:一個惡霸。老社首:舊時封建會社的頭子。青抗先:“青年抗日先鋒隊”的簡稱。浮收糧:超過規定多征收糧食。
趙樹理是一位來自農村底層的作家,他既長期受到民間文學藝術的熏陶,又努力學習過“五四”以來新文學前輩的創作成果,從二者的融合中形成了自己生動、剛健、通俗的藝術特色。翻開他的小說,總是散發出濃郁的“土趣”,寫的都是農村中饒有趣味的人和事,《小二黑結婚》就是這樣的一篇。
《小二黑結婚》發表于1943年,半年后便行銷三四萬冊,成為解放區真正為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暢銷書”。
故事一開講,首先登場的兩個人物:二諸葛和三仙姑,便是農村中很有特點的喜劇人物。二諸葛善良卻膽小怕事,“抬腳動手都要論一論陰陽八卦,看一看黃道黑道”,曾經鬧過“不宜栽種”的笑話。他之所以極力反對小二黑和小芹的婚事,主要因為兩人“命相不對”,一個金命,一個火命,犯克。如果說二諸葛是真迷信,三仙姑則是裝神弄鬼。三仙姑十五歲就出嫁,是“前后莊上第一個俊俏媳婦”,丈夫是個木頭疙瘩,“不多說一句話,只會在地里死受”,“村里的年輕人們覺得新媳婦太孤單,就慢慢自動的來跟新媳婦做伴,不幾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紅火”。鮮花插在牛糞上,也不容鮮花挪窩,公公的憤怒,壞了新媳婦的好事,從此三仙姑選擇了另一條擺脫寂寞的道路——擺香案,做起神婆子。那些愛美的青年,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求仙問卦”,而三仙姑“衣服穿得更新鮮,頭發梳得更光滑,首飾擦得更明,宮粉搽得更勻,不由青年們不跟著她轉來轉去”。這變態的情欲,使三仙姑到年老時,仍對年輕小伙情有獨鐘,嫉妒女兒與小二黑戀愛,對女兒的婚事百般阻撓。
小二黑、小芹是當地農村民主改革中涌現出來的兩個新人,他們的性格迥異于自己的父母。小二黑不承認父親替他收養的童養媳,理由是:“反正我不要!”小芹把退職旅長送來的財禮扔了一地,跟母親三仙姑鬧起來說:“我不管!”這一前一后出現的兩個“我”字,清楚地顯示了反封建反迷信的“人”的覺醒。小說對小二黑、小芹著墨較少,但也從中透露了民主改革的重要性和迫切性。
金旺和興旺兩兄弟也是不可缺少的具有典型意義的角色,他們一個擔任村武委會主任,一個擔任村政委員,把持鄉村實權,為非作歹,欺壓農民,在勾引小芹不成之后竟敢綁架小二黑、小芹,要求上級“按軍法處理”。寫到這里,有必要補充一些歷史事實。趙樹理寫完《小二黑結婚》以后,當地新華書店原已決定出版,但有些人認為此書沒有寫好農村基層政權(指金旺、興旺二人),擔心有“負面”影響,一度擱了下來。但趙樹理沒有讓步,他深切認識到,由于受到封建專制主義的長期統治,許多貧苦農民老實巴交,不敢輕舉妄動,而那些流氓、兵痞,像金旺、興旺這樣見過世面、慣于“幫虎吃食”的人,很容易在民主改革初期把持基層政權,總之,農村民主改革絕不是一蹴而就的。趙樹理堅守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得到了彭德懷的肯定,特地為此書題詞:“像這種從群眾調查研究中寫出來的通俗故事還不多見。”
如果說細膩深入的心理刻畫是五四啟蒙文學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那么,趙樹理描寫角色的“殺手锏”則來自鄉野的新鮮活潑的語言。首先,他的敘述語言脫盡了五四新文學的“歐化”句式和學生腔調,完全是口語化的,真正做到了胡適主張的“白”。小說第一段介紹兩位神仙的忌諱,分別交代了他們的“典故”,娓娓道來,沒有一個莊稼人聽不懂的生僻字眼,諸如“四指雨”、“補空子”,都是晉中農民再熟悉不過的詞語。更能體現其語言大眾化、通俗化特色的,是個性鮮明的人物對話。雖然二諸葛和三仙姑都是所謂“神仙”,但因為兩人性格不同,說起話來也就聲口不一了。例如二諸葛聽說小二黑被金旺兄弟捆走,連連搖頭說:“唉! 我知道這幾天要出事啦:前天早上我上地去,才上到嶺上,碰上個騎驢媳婦,穿了一身孝,我就知道壞了。我今年是羅睺星照運,要謹防帶孝的沖了運氣,因此哪里也不敢去,誰知躲也躲不過?昨天晚上二黑他娘夢見廟里唱戲。今天早上一個老鴉落在東房上叫了十幾聲……唉! 反正是時運,躲也躲不過。”啰里啰嗦念了一大堆,活脫脫寫出了二諸葛的宿命思想和恐懼心理。相反,三仙姑聽說小芹被抓,到二諸葛家哭鬧著要人,則完全是一副刁蠻的架勢:“劉修德! 還我閨女! 你的孩子把我的閨女勾引到哪里去了?還我……”而本分安良的二諸葛老婆,盡管也是氣急敗壞,卻又是一種語氣:“你來了好!省得我去找你! 你母女兩個好生生把我個孩子勾引壞,你倒有臉來找我! 咱兩人就也到區上說說理!”雖然只有三言兩語,卻把這個只出場了一次的配角也寫得惟妙惟肖、真實可信。
《小二黑結婚》之所以受歡迎,還得益于通俗的藝術形式。趙樹理的小說,使用的是一種傳統小說的“章回體”和評書體,在敘事上以故事為中心,往往“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介紹一個人物,引出一段故事,上下銜接,環環相扣,將事件的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不枝不蔓,主干分明。《小二黑結婚》是一個有頭有尾的完整故事,全文十二小段,每段設一標題,按起、承、轉、合的“章法”,從人物介紹開始,繼而分別先后展開小二黑、小芹和二諸葛、三仙姑及和金旺興旺兄弟斗爭的兩條矛盾線索,最后兩條線索合并,正義得到伸張,邪惡受到懲治,完成了大團圓的結尾,給人一種“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喜悅感和光明感。
趙樹理的小說富有趣味,還來自字里行間無處不在的幽默。語言是幽默的,形象是幽默的,人物的綽號更顯示了趙樹理這位“民間藝術家”的幽默天賦。像好編快板的李有才一樣,趙樹理善于捕捉生活中的一個小故事,提煉出代表人物個性的諢號。提起“不宜栽種”,我們自然會想起那個迂腐怯懦的二諸葛,提起“米爛了”,又會跳出三仙姑的形象,至于他們的大名,反倒被遺忘了。他們和《水滸傳》中的“九紋龍”、“及時雨”一道,進入了中國文學的人物長廊,令人難忘。
而細節描寫的成功,更增添了這篇小說的喜劇色彩。小說最富戲劇性的細節,莫過于三仙姑在區公所被婦女們圍觀的一段:
剛才跑出去那個小閨女,跑到外邊一宣傳,說有個打官司的老婆,四十五了,擦著粉,穿著花鞋。鄰近的女人們都跑來看,擠了半院,唧唧噥噥說:“看看! 四十五了!”“看那褲腿!”“看那鞋!”三仙姑半輩沒有臉紅過,偏這會撐不住氣了,一道道熱汗在臉上流。交通員領著小芹來了,故意說:“看什么?人家也是個人吧,沒有見過? 閃開路!”一伙女人們哈哈大笑。
這簡直稱得上是一幅妙趣橫生的鄉間生活圖,我們仿佛聽得到那些女人大驚小怪的指指點點,品頭論足,沒有一句描寫三仙姑究竟是如何一個打扮,但我們已經完全能夠想象“那褲腿”、“那花鞋”的模樣,再結合前面對三仙姑“頂門上的頭發脫光了,用黑手帕蓋起來,只可惜宮粉涂不平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好像驢糞蛋上下上了霜”的描寫,便更令人忍俊不禁了。
《小二黑結婚》在“邪不壓正”、“婚姻自主”的明朗色調下歌頌歷史變革的民主旋律,又以生動的細節描寫、活潑的人物語言、幽默的喜劇色彩豐富了藝術形象,顯示了趙樹理這位立足民間又超越民間的“文攤文學家”(趙樹理的自謙之辭,說自己不想做“文壇文學家”)獨特的文學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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