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漢魏晉南北朝散文·兩漢散文·班固與《漢書》·蘇武傳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
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 “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
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 “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 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 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 宜皆降之。” 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 “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 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毉。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 “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 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 “副有罪,當相坐。” 武曰: “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 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 “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 武不應。律曰: “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 武罵律曰: “女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 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 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 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 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 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稟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 “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后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 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愿聽陵計,勿復有云!” 武曰: “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無復再言。!”
陵與武飲數日,復曰: “子卿,壹聽陵言。” 武曰: “自分已死久矣! 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 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 “嗟呼! 義士! 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 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
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 “區脫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 武聞之,南鄉號哭,嘔血,旦夕臨,數月。
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 “武等實在。”
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 “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 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 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 異域之人,壹別長絕!” 陵起舞,歌曰: “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圣、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
贊曰:“……孔子稱: ‘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 ‘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蘇武有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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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錄自《漢書·李廣蘇建列傳》。篇中記述了蘇武在匈奴的艱苦處境;贊頌了蘇武對祖國的忠誠和堅貞不屈的氣節。
匈奴,是我國古代北方的一個少數民族,秦漢之際,匈奴憑借自己的強大軍事力量不斷擴大控制區域,造成對漢王朝的威脅。文、景二帝時期,朝廷一邊募民屯田,充實邊防力量,一邊采取和親政策,加強民族之間的聯絡。漢武帝時,取得幾次軍事勝利后,轉而修好結盟。蘇武就在這種歷史背景下,于天漢元年(前100)持節出使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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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略長,大體可分四段,即:
第一段(1-2節):蘇武出使匈奴緣由;
第二段(3-4節):副使參與反匈受挫;
第一層:匈奴貴族串通漢張勝副使謀圖反匈失敗;
第二層:蘇武無辜受累,張勝因之被捕。
第三段:(5-13節):蘇武被扣至歸漢經歷:
第一層:蘇武首挫衛律逼降;
第二層:蘇武的磨難與節操;
第三層:李陵勸降兩次受挫;
第四層:蘇武奉詔歸漢:
①以雁書之計破“武死”詭言;
②李陵置酒賀武歸漢;
③初返京師備受隆遇。
第四段(14節):編者贊語。
以下逐段詮釋文字與講解——
第一段:蘇武出使匈奴緣由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
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 “漢天子,我丈人行也。” 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
一、詮詞釋句:
以父任——因為父親職位關系而任官。漢制,官至年俸二千石以上者,其子弟可受庇蔭,任為“郎”。蘇武之父蘇建曾為代郡太守,以功封為平陵侯。故蘇武得享受這種待遇。
兄弟并為郎——郎,官名,皇帝之近侍。蘇武之兄蘇嘉,其弟蘇賢,均為郎官。
稍遷于栘中廄監——稍遷,逐步升遷。栘(yí移)中,漢宮中的園名。廄監,管馬廄的官員。廄,馬棚。
數通使與窺觀——數(shuò朔)通使,屢次派遣使者。窺觀,窺探、觀察對方的情況。
留漢使與十余輩——留,扣留。匈奴常扣留使者,達十多批。輩,批。
以相當——以相抵償。相當,相對等。
天漢與且鞮侯單于——天漢,漢武帝年號,元年至四年,即公元前100年至前97年。且鞮(jū dī居提)侯單(chán蟬)于,匈奴君主之稱號。
丈人行——丈人,對男子長輩的尊稱。行(háng杭),行輩。這句是說,漢朝皇帝乃是我的長輩。
中郎將——皇帝侍衛官之頭目,蘇武出使時的官職。
持節與厚賂——持節,拿著代表皇帝的旄節出使。節,此指旄節,使者所持信物,以竹為桿,上綴旄牛尾共三重。厚賂,贈送厚禮。賂,饋送。
假吏、募士、斥候——假吏,臨時充任的屬吏。募士,召募士卒。斥候,偵察敵情的人。這是說,招募人以充當士卒和斥候,凡百余人,一起去匈奴。“俱”,同,一道。
置幣與非漢所望——置幣,準備財物。非漢所望,即不是漢朝所希望的那樣。
二、略述大意:
蘇武及其兄弟等人,最初,都依恃父親的官職,而受到蔭庇,都得到了一個做皇帝近侍的官。后來蘇武慢慢得到提升,做了宮廷在栘園管理馬廄之事的官。
這時,正是漢朝數度討伐匈奴之際,朝廷曾數次派遣使節互探情報。匈奴常常扣留漢使,如郭吉、路充國等,達十數批次。而漢朝也采取對等措施,扣留了匈奴的來使。
漢武帝天漢初年,新單于剛在匈奴即位。唯恐漢朝乘機入侵,于是,匈奴單于一面宣稱“漢皇帝是匈奴人的長輩”,一面又盡數放回過去被扣留的漢使,表示與漢修好。武帝為嘉獎其義氣,特派遣了以蘇武為正使,以張勝為副使的使節團持節送回以往扣留在漢的匈奴使者,同時,又帶了重禮饋贈單于,以答善意。于是,蘇武與副使張勝、假吏常惠,以及招募來的士卒與情報人員,共一百余人,一同前往匈奴。可是,得到重禮的單于反而更驕橫了,并非漢朝所希望的那樣。
第二段:副使參與反匈受挫
這一段有二層意思——
第一層:匈奴貴族串通副使謀圖反匈失敗:
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 “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 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一、詮詞釋句:
發使與會——發使,派出使者。會,適逢。
緱王與長水虞常——緱(gōu勾)王,匈奴的一個親王,后降漢,曾隨漢將趙破奴,攻打匈奴兵敗被俘。長水虞常,投降匈奴的漢朝長水校尉虞常。長水,河流名,今陜西藍田西北。一說,地名,今陜西戶縣東。
昆邪王與浞野侯——昆邪(hūn yē昏耶)王,原在河西的一個匈奴親王,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收復河西時降漢。浞(zhuó濁)野侯,漢將趙破奴封號,武帝太初二年(前103),趙率二萬騎擊匈奴,兵敗而降,部下官兵也流落匈奴。這四句說,緱王是昆邪王姊姊的兒子,同昆邪王一并投降漢朝,后來又跟浞野侯流落在匈奴。“沒”,埋沒。
衛律與閼氏——衛律,原是胡人,生長在漢朝長水,由協律都尉李延年推薦,出使匈奴。律還漢時,李延年因罪被捕,衛律恐受牽連,便逃奔匈奴。匈奴封其為丁零王。閼氏(yān zhī焉支),匈奴王后的稱號。這句連上句是說,緱王、虞常及其他前來投降匈奴的人們,在暗暗策劃,打算將單于的母親閼氏劫掠到漢朝去請功。
相知與私候——相知,即相熟。私候,私下拜訪。
幸蒙與欲發——幸,希望。蒙,得到。欲發,將要起來。
夜亡與生得——前者,指乘夜逃走,指逃離其同黨。后者,是說活活捉得。
二、略述大意:
蘇武等人完成出使使命,即將由匈奴派使者送其返漢之際,由原匈奴親王,后降漢的緱王和降匈校尉虞常等策劃反匈事件敗露,副使張勝也牽連其中。這一突然事變,使蘇武陷入困境。事情是這樣的:降漢匈奴親王,后隨漢軍攻打匈奴,兵敗被俘的緱王和原胡人但生長在漢長水的校尉虞常等人,串通副使張勝,打算乘單于出獵,劫掠單于母親閼氏到漢朝去請功。當他們帶著七十多人準備起事之時,其中一人逃往宮中告發,事情敗露。于是,宮中發兵攻打了反叛者,緱王等人皆死,唯虞常被活捉。漢朝使團也因此被扣留。
第二層:蘇武無辜受累,張勝因之被捕: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 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 宜皆降之。” 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 “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 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毉。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一、詮詞釋句:
恐前語發——前語,指不久前虞常對張勝私下所說的反匈之語。發,泄露。
見犯乃死,重負國——前句是,受到侵犯,被侮辱只有死。重,更加。負,辜負。這是說,自己奉命出使,不能約束張勝犯錯,已經辜負了國家;若不在此時自作了斷,日后被匈奴凌辱,那就更加對不起國家了。
左伊秩訾——訾,讀zī資。這是匈奴的王號。王號有左右之分。
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即使他們想謀害單于,也不過判處死刑罷了。意謂處分過重。
受辭、召毉、坎與煴火——受辭,即受審,取口供。召醫,召來醫生治療。毉,是“醫”之古字。坎,同“坑”。煴(yūn氳)火,即無焰之火。或說,有煙無焰之火。
蹈其背以出血——蹈,此為“搯(tāo)”的借字,輕敲。出血,讓淤血流出。
輿其營與收系——輿,車或轎。此作動詞用,載送的意思。是說載送蘇武回返營幕(即漢使營賬)。收系,逮捕囚禁。
二、略述大意:
單于讓衛律來處理這個案件。副使張勝知道后,害怕自己跟虞常所說的反匈之語泄露,即告知蘇武。蘇武認為,此事既已如此,必定涉及自己,與其受辱而死,不如早作自我了斷——即要自殺,以謝國家。幸虧為張勝、常惠共同阻止。
在審訊中,虞常果然供出張勝參與其事,單于大怒,即召集各親王們議事,聲言要殺掉漢使。有一親王表示異議,并建言,不可殺漢使,以勸降他們為宜。單于接受建議,讓衛律去審問蘇武。蘇武則對常惠他們宣布:“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說完立即用佩刀自刺。衛律驚而抱住武身,快馬召醫搶救。施救后,蘇武總算在“氣絕”半日后蘇醒了過來,并立即被載送返回漢使居住的營帳。單于有感于蘇武的高尚節義精神,朝夕派人問候,而將副使張勝逮捕囚禁。
第三段:蘇武被扣至歸漢經歷
這段是本文的主要部分,篇幅較大,約有四層意思——
第一層:蘇武首挫衛律逼降: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 “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 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 “副有罪,當相坐。” 武曰: “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 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 “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 武不應。律曰: “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 武罵律曰: “女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 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 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 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 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 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一、詮詞釋句:
使使曉武——即派遣使者通知蘇武。曉,通知。連上帶下四句是說,蘇武漸漸痊愈了,單于派人告知蘇武,要他會同判定虞常的罪,單于企圖趁此機會迫使蘇武投降。會論,共同審判議定。
近臣與募降者赦罪——近臣,單于親信大臣。此指衛律自己。后者是說,對聽從單于招募而投降的人免罪。
當相坐與本無謀——前者,指應連帶治罪。古刑法:一人犯了大罪,其親屬也要治罪,稱為“連坐”。后者是說,本來就沒有同謀。
舉劍擬之——舉劍裝做要殺他的樣子。擬,比劃,模仿。
空以身膏野草——空,白白地。膏野草,使草原肥沃。膏,肥也,這里使動用法。這是說,白白地把自己血肉給草原作肥料,誰又知道你呢?
因、女、臣子與畔主背親——因,憑借、通過。女,同“汝”,此篇之“女”皆為“汝”。臣子,即臣與子。正與“畔主背親”用法相照應。畔,同“叛”。主,君主。背,背棄。親,父母。
何以女為見——即“何以女見為”,見你干什么!這里的“為”,是語助詞,與“何以”或“何”相配合,表示反詰。
平心持正與斗兩主與觀禍敗——平心,居心公平。持正,辦案公正。斗兩主,使兩主相斗,指挑撥漢天子與單于的關系。觀禍敗,坐看戰爭帶來的災禍與破壞。
若與明——若,你,代詞。明,明白。這幾句話含有警告之意。是說,你知道我不會投降,是明擺著的,而偏逼迫我,你這無非是要挑起漢朝和匈奴間的戰爭,倘我一死,必招致漢軍的討伐。匈奴的禍難,將從此開始!
南越兩句——漢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南越王相呂嘉殺死南越王、王太后及漢使者,武帝討之。六年南越降,捕獲呂嘉。將南越之地設置儋耳、珠厓、南海、蒼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九郡。屠,猶夷,平定。
宛王兩句——宛王,即西域大宛國王。因漢使求良馬而爭吵,大宛國王殺死漢使者,武帝太初四年(前101),派兵圍大宛國。大宛中貴人殺死國王毋寡。毋寡的頭懸掛在漢朝的宮闕之下。縣,同“懸”。
朝鮮兩句——元封二年(前109),武帝派遣涉何出使朝鮮。涉何使御者殺死伴送自己的朝鮮人,偽稱殺死朝鮮將領。武帝為此封涉何為遼東東部都尉。朝鮮發兵殺涉何,武帝即派兵攻打朝鮮。翌年,朝鮮尼溪相參殺朝鮮王右渠,降漢。
二、略述大意:
蘇武因自刺致傷后,經療治日益見愈,單于打定主意要招降蘇武,特通知他會同衛律一起審判虞常,并定罪,企圖以此迫使武投降。這是迫降伎倆其一。還有其二,一面立斬虞常,一面威脅副使“當死”,并宣布招降其他同伙,結果,張勝認罪投降;其三,衛律使出軟硬兩手:誘降與迫降。先宣布蘇武應受“相坐”之罪之處罰,繼舉劍做出“擬殺”動作藉以威懾蘇武認罪,但蘇武巋然不動;其四,在“以死相逼”無效之后,衛律以身說法,企圖以“封王認親”拉武墮入“名利場”,使出了最后招數來“動其心志”而投降。但是,結果是引出對無恥之徒衛律的一通大罵,并列舉了南越、大宛和朝鮮對戕害漢使所帶來的悲慘后果(三國均因此發生了內部政權的更迭)。蘇武在節節挫敗了衛律逼降之后,嚴正地警告衛律:挑起“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此開始”!
第二層:蘇武的磨難與節操
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稟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一、詮詞釋句:
終不可脅與幽武——前者是說最終還是無法用威脅手段使他屈服。后者是說囚禁了蘇武。幽,幽閉、囚禁。
置大窖中,絕不飲食——放置在大窖(jiào叫)中囚禁。窖,收藏物品的地洞。并斷絕飲食的供給。
雨雪、嚙與旃毛——雨(yù育)雪,下雪。嚙(niè聶),咬,嚼。旃(zhān沾)毛,即氈毛。
北海牧羝與羝乳乃得歸——北海,當時匈奴北境,即今之俄國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羝(dī低),公羊。牧羝,讓他放牧公羊。待公羊生了小羊,才能返回。乳,作動詞,即產、生育。這是說,永遠不讓蘇武歸漢。
別其官屬——別,分別隔開。官屬,所屬官員部下。
稟食不至——稟(lǐn凜)食,官家供給的糧食。稟,為“稟”的異體字,通“廩”與“廩”。兩句就是說官家不供給糧食,蘇武只得掘野鼠所藏的草實以為食。去,通“弆”(jǔ舉),即藏。草實,野生果子。一說,是掘野鼠和草實為食。
杖漢節與臥起操持——拄著代表漢廷的節去牧羊,稱“杖漢節”。臥起操持,即躺著或起身的時候,都將“節”拿在手上。
於靬王弋射海上——且鞮侯單于之弟於靬(wū jiān烏肩)王在北海射獵。弋(yì易),義同“射”,均言射箭,此指射獵。
武能網紡繳與檠弓弩——網,結網,紡繳(zhuó茁),紡絲成繳。繳,是系在箭后端的絲繩。檠(qíng情),矯正弓弩的工具,此作動詞,有“矯正”之意。
服匿與穹廬——服匿(nì逆),盛酒酪的瓦器。穹廬,大型圓頂帳蓬。
丁令盜武牛羊——丁令,即丁零,匈奴族之一支。當時衛律為丁零王,“丁令盜牛羊”,當是衛律主使。
二、略述大意:
單于要蘇武投降,衛律軟硬兼施,均未奏效。但單于卻“益欲降之”,故即囚禁了蘇武。先放在一個大地窖里,不給飲食,讓其嚙雪嚼毛度日。奇怪,經數日未亡,認為有神助。于是,單于將蘇武遠遷至國境最北邊的冰天雪地的北海(今之俄國貝加爾湖。當時匈奴之北境)上去放牧公羊。揚言:待公羊生出小羊時才放歸。其用意十分明白,永世不得歸返!并將其下屬分別加以囚禁。但是,在北海,蘇武仍然“威武不屈”,沒有糧食,即尋找果菜充饑,甚至掘野鼠果腹。經過五六年后,一日單于之弟於靬王帶領一批人馬到北海來射獵。他見到蘇武竟能織網紡繳,還會矯正弓弩等各項技術活。王甚為愛惜,即供給了衣食,又贈送了馬畜牛羊和服匿等酒器,還送給一個大型的圓頂帳蓬。自此后,蘇武生活得到了大改善。可是,好景不長,三年后大王病故了,徒眾撤走。入冬,丁令族匈奴人,竟將蘇武牛羊盜走了,使蘇武重陷于苦難之深淵!
第三層:李陵勸降再次受挫;
先看下面一節文字——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 “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后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 愿聽陵計,勿復有云!” 武曰: “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無復再言!”
一、詮詞釋句:
李陵與侍中——李陵,字少卿,李廣之孫。武帝時為騎都尉,統兵五千與匈奴作戰,因無人接應,力竭而降。侍中,官名,為皇帝的侍從。漢時為加官(在本職外所加的官職或封號),掌管“乘輿服物”等類。
素厚與空自苦——素厚,指交誼一向深厚。亡,同“無”。“空自苦”等三句是說,你終究不能歸漢,空自受苦于無人之地,你的信義又如何能表現于世呢?
長君與奉車——長君,對別人兄長的尊稱,此指蘇武之兄蘇嘉。奉車,官名,即奉車都尉,掌管皇帝所乘之車。
從至雍等四句——從,隨侍。雍,今陜西鳳翔。棫(yù育)陽宮,秦所建宮殿,在雍之東北。輦(niǎn攆),皇帝之車駕。除,臺階。轅,用作駕馬的車杠。劾(hé核)大不敬,被彈劾為對皇上大不敬之罪。
孺卿、從祠與宦騎、黃門駙馬——孺卿,是蘇武之弟蘇賢的字。從祠,隨侍皇帝在祭祀。宦騎,充當皇帝騎從的宦官。黃門駙馬,皇帝的騎侍,即駙馬都尉。
陽陵、女弟與保宮——漢時有陽陵縣,在今陜西咸陽。女弟即妹妹。保宮,漢代官署名,為囚禁大臣及其家屬之所,即灌夫所系的“居室”。李陵降匈奴后,漢逮捕其家屬及母系于保宮。武帝太初元年改“居室”為“保宮”。
子卿等二句——大意是說,你不愿投降的心情,怎么會超過我?意思是說,蘇武家庭變故很大,投降該沒有什么顧慮。
春秋高與亡常、夷滅——春秋,此謂年齡。春秋高,即謂年老。亡,同“無”,下同。亡常,即無常,無一定。夷滅,殺戮全家。
勿復有云——不要再有什么推說的了。李陵要求蘇武聽從他的建議,不要再反駁了。
成就與位列將、爵通侯——成就,此有提拔、栽培之意。位列將,指蘇武一家職位均列將。其父蘇建,曾為右將軍,武為中郎將,兄嘉為奉車都尉,弟賢為騎都尉。爵通侯,指蘇武父親封為平陵侯。
殺身自效與甘樂之——犧牲生命,使自己報效朝廷。樂受種種酷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二、略述大意:
起初,李陵與蘇武都是漢帝的近侍,官為侍中,過從甚密。蘇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因兵敗而投降,并做了單于的駙馬。自感愧對漢廷,不敢前往探訪。及至蘇武被放逐北海牧羊,李陵才置酒設樂待武。這也才有機會去完成單于交給的“說客使命”。李陵對蘇武勸降的內容及理由,主要有四:一是單于欣賞你的節義,欲與你“虛心相待”,下決心留下你;二是反正你“終不得歸漢”,在這不毛之地,你的大義也無人知曉,何必苦了自己;三是意欲回顧往事喚起蘇武“家倫”之情。李陵說,漢天子對你家人,過去雖然有過“列將封侯”,后來,長兄“伏劍自刎”,賢弟飲藥而亡,太夫人早已歸葬陽陵,子婦年少,聞已改嫁,只留下兩女一男,至今已十年了,存亡不知;四是漢帝已屆高齡,法令無常,被夷滅的大臣已達數十家,你歸漢安危難卜,還是聽從我的勸告,留下來吧!請再不要反駁了!
蘇武耐心地聽完李陵一席誘降、勸降的說辭,胸有成竹地,但以略似委婉語氣宣布:我們蘇氏一家并無多大功德,但“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我們常愿肝腦涂地,以報此恩。今得機會犧牲生命,使自己報效朝廷,是我心甘情愿之事,望你別再說了!
再看下邊兩節文字——
陵與武飲數日,復曰: “子卿,壹聽陵言。” 武曰: “自分已死久矣! 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 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 “嗟呼! 義士! 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 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 武聞之,南鄉號哭,嘔血,旦夕臨,數月。
一、詮詞釋句:
壹、分與王——壹,一定。“壹聽陵言”,猶云一定要聽一聽我李陵的話啊。分,讀去聲fàn奮,料想、斷定。王,指李陵,匈奴封陵為右校王。蘇稱陵為王,略含諷意。一說,此王,指單于,似亦通,但不如前說更具意味。
請畢今日之歡兩句——畢,盡也。這是說,請讓我今日同你盡情歡樂一天,然后死在你面前!
決與惡——決,訣別。惡(wù務),羞愧之意。
區脫云中、生口——區(ōu甌)脫,邊地。此指匈奴與漢交界地區。云中,漢云中郡,今內蒙。生口,指俘虜。
白服、上崩、南鄉與臨——白服,指為漢武帝戴孝。上崩,皇帝死了。此“上”,指漢武帝劉徹。南鄉,鄉,同“向”,南鄉,即向著南方。臨(lìn吝),哭吊。
二、略述大意:
李陵同蘇武痛飲數日,李陵又提出:你一定要聽聽我的勸告。蘇武說:自料我早已死了。你這大王(略含諷味)一定要勸降于我,我只好同你盡情歡樂這一天,然后,就死在你面前。李陵深深為武這至誠之言所感動。長嘆曰:“真義士啊! 我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泣淚沾襟,遂與武訣別。由于自感羞愧,李陵只得讓妻子賜武牛羊數十頭,以維生計。
后來,李陵又去北海,告知蘇武,漢武帝已駕崩,太守以下官吏皆穿白衣戴孝。蘇武聽后,向南方大哭,朝夕吊念,達數月之久。
第四層:蘇武奉詔歸漢:
這里有三節文字,又各具一層意思——
①以“雁書之計”破“武已死”詭言
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 “武等實在。”
一、詮詞釋句:
昭帝即位——昭帝,乃漢武帝之子劉弗陵,于公元前八十六年即帝位至前七十四年在位。
詭言武死——詭言,即謊言。這是說,謊稱蘇武早已不在人間。
常惠等幾句——俱,偕,猶今言“一起”,這幾句說,常惠請求看守者同自己一起去見漢使。“陳道”,猶陳述。這是說,他完全地陳述了事情的整個經過。
上林與謝漢使——上林,即漢上林苑,乃皇家游獵之地。謝漢使,向漢使道歉。謝,此指表示歉意。
讓單于——責備單于。讓,責備。這句是說,使者按照常惠所教之語來責備單于欺騙了漢朝。
二、略述大意:
昭帝即位后數年,匈奴與漢朝復又和親通好。匈奴對漢朝要求放還蘇武等人,謊稱“蘇武已死”,企圖不予歸還。于是,漢昭帝又派人出使匈奴“坐要”。常惠等聞之即請看守一起去見漢使。在夜見中,常惠向漢使陳述了蘇武被扣后的詳細過程;同時,乘機向漢使獻上戳破單于謊言的一計,即“你告訴單于說,漢天子在上林苑狩獵,得鴻雁傳書。書中說蘇武等還在某大澤中。”漢使覺得此計甚妙,并以此責備單于欺騙了漢朝。單于大驚,只得表示歉意,并承認:武等均還在世。這就不能不讓蘇武等人隨漢使返回漢朝了。
②李陵置酒賀武歸漢
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 “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顯功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 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 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 異域之人,壹別長絕!” 陵起舞,歌曰: “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
一、詮詞釋句:
古竹帛與丹青——古竹帛,指古書、史書。古代沒有紙張時,都在竹簡和絹帛上寫字紀事。丹青,原指繪畫用的顏料。丹,丹砂,即珠砂;青,即艧(huò獲),后即以“丹青”,代指繪畫。“丹青所畫”,即指古代丹青所畫的杰出人物。
弩怯、貰陵罪、積志——弩怯(nú qiè奴竊),無能和膽怯。“貰”(shì士),寬恕。積志,積蓄已久的志向。“奮大辱以積志”奮起施展在奇恥大辱處境中積蓄起來的志向。
曹柯之盟——指春秋時魯莊公之將曹沫劫持齊桓公之事。齊軍伐魯,曹沫三戰皆敗,莊公獻遂邑之地求和,與齊盟于柯地。曹沫于盟時,執匕首劫持桓公,迫使齊桓公歸還所侵占的土地。這是說希望自己也能如曹沫那樣做出使敵國折服之事。
族與大戮——族,滅族。大戮,大恥辱。
顧、徑、度、幕、隤——顧,顧念,留戀。徑,通過,行徑。度,同“渡”。幕,同“漠”。隤(tuí頹),敗壞。
召會、武官屬與以、物故——召會,召集。武官屬,蘇武部下。以,同“已”。物故,死亡。物,通“歾”(mò沒)。這句是說,除前已投降匈奴及死亡者之外。
二、略述大意:
李陵備酒祝賀蘇武還歸。一面贊揚蘇武此番歸國,名揚匈奴,功顯漢室,是歷代古書所載和丹青所繪的杰出人物均所不及;一面則表明自己素志:一定要奮起施展自己在屈辱處境下積貯起來的志向,還借用春秋時魯莊公之將曹沫劫持齊桓公以討回失土之典自比,意即武帝如能像魯莊公寬赦曹沫那樣,自己也會立功自贖的。可是,現在全家已滅,留奇恥大辱于世間,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一切都完了,十分絕望。最后,李陵還邊舞邊歌地灑著羞愧之淚,與蘇武道別。
單于召集了殘存的蘇武部屬,去時的一百余人,現在除了已投降和死亡的之外,留下只有九人,隨著蘇武歸漢。
③初返京師備受隆遇:
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圣、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一、詮詞釋句:
以始元六年——以,于,在。始元六年,即公元前八十一年。始元,漢昭帝之年號。
太牢謁武帝園廟——太牢,即祭品。包括牛、羊、豕三牲。謁,稟告,這里有向武帝靈位稟告出使匈奴經過之意。園廟:園,陵園,帝后所葬之地;廟,宗廟,祭祀祖先地方。
拜為典屬國與秩中二千石——拜,授予官職。典屬國,漢代官名,掌管少數民族事務。秩,官秩、俸祿。中(zhòng眾)二千石,據《西漢會要·職官七》載;漢代二千石的官秩分為四等:高者中二千石(月得百八十斛),次者真二千石(月得百五十斛),再次者二千石(月得百二十斛),最低者比二千石(月得百斛)。
中郎與復終身——中郎,漢帝侍衛官,守衛宮殿門戶,或充當車騎,屬郎中令。復終身,終身免除徭役。復,免除徭役。
始以強壯出——當初在壯年時出使。古時,三十曰壯,四十曰強。
二、略述大意:
蘇武于昭帝始元六年(前81)春,回到了漢朝京都長安。皇帝命蘇武準備一副三牲福禮去武帝園廟祭拜和稟告出使匈奴的經過情況。又授予蘇武以典屬國官職,專管少數民族事務,官俸為二千石中之最高等中二千石,又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住宅一座。常惠、徐圣和趙終根等隨蘇武出使的官吏,均授予中郎之官職,各賜帛二百匹;其余六人年老者,各賜錢十萬歸家,免除終身徭役。常惠后來還列將封侯。蘇武滯留匈奴十九個春秋,以壯盛之年出使,歸漢時已須發盡白。按:蘇武最后病卒于宣帝神爵二年(前60),享年八十有余,其圖像入于麒麟閣。
第四段:編者贊語
贊曰: “……孔子稱: ‘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 ‘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蘇武有之矣。”
一、詮詞釋句:
贊——略同于評議。在“贊”中,對人物,既可贊美,也可批評。劉勰《文心雕龍·頌讚》:“讚之義兼美惡,亦猶頌之變耳。”在本篇的“贊”中,尚有對李廣、李陵的論述,以其與蘇武無關,故刪去。
志士仁人三句——出自《論語·衛靈公》原文是:“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使于四方兩句——出自《論語·子路》:“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二、略述大意:
《漢書》的作者班固,在篇末贊語中,對于蘇武在敵國滯留十九年,不畏強暴,不為利誘,克服千辛萬苦,寧死不降,一直堅持至奉詔歸漢的英雄事跡,征引《論語》的兩段話,以“不辱君命”、“殺身成仁”的高度予以頌贊。
這似乎流露了較濃的儒家觀點,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已是最高的褒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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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武傳》在歷史事件記敘同人物塑造的結合上,達到了很高水平:既說清了事件的來龍去脈,又使參與其中的人物立體鮮活,特別是傳主的形象高大,性格鮮明,甚具雕塑感。
作者在塑造人物所采取的藝術手段是多種多樣的,而其中最提神的一著,就是對話藝術的運用。
它通過對話,揭示面貌,樹立人物形象。傳主蘇武形象的挺立,重要手段之一,就是對話的描寫,他與衛律迫降中的交鋒,有助于他的不畏強暴,不為利誘,忠于祖國的民族氣節的獻身精神的呈現。他與李陵勸降中的對答,特別是蘇武“肝腦涂地,殺身自效”的答辭,更使其大義凜然和高尚貞操形象的形成。因為對話,針鋒相對,富有動作性和表情性,讓形象鮮活、高大。
它通過對話,刻劃了人物性格。在迫降的對話中,衛律的賣主求榮的叛徒嘴臉暴露無遺。在衛律用“硬”的一手失靈之后,即另用“軟”的一手來對蘇武施壓。衛律竟得意忘形地用自己負漢歸匈的“賜號稱王,馬畜彌山”來現身說法,企圖以此誘蘇武歸降。誰料,蘇武卻以之揭露其“畔主背親”的本相。
它通過對話,揭示了人物的復雜心態。李陵原是一個性格多面的人物。他一面被迫歸降敵國,一面一直惦念漢廷。因此,在充當說客時,一邊奉命以摯友身分,多方設法誘勸蘇武歸降,表現得“情真意切”;一邊卻又置酒賀歸,在歌舞泣別中,以痛切之情和悔恨口吻,否定自己棄主背國行為,并肯定蘇武“揚名匈奴,功顯漢室”的百世之榮。此人的多面性格和復雜心態,就在這些說辭中呈現了出來。
它通過對話,還回顧了歷史往事。在李蘇對話中,對于蘇氏上下宗親和李陵家庭狀況,以及他們同漢室的關系,都作了不少回憶,使人們了解了人物的出身和社會環境。這就加深了對傳主及有關人物的認識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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