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時期,由于漢語音韻學的發展和四聲的辯定,詩人們十分重視從音韻學的角度去探討詩體的形式美。因此,詩律學十分發達,詩律理論的研究取得了顯著的成就。當時的沈約、劉勰等人,不但寫下了不少有關詩律問題的文獻,如《宋書謝靈運傳論》、《答陸厥書》、《文心雕龍·聲律第三十三》等,而且還制定了詩律結構條例,如《四聲八病》等。在這種詩律理論的指導下,詩人們進行了格律詩的創作實踐,經過齊梁陳隋幾代詩人的努力,其格律形式基本定型,形成了一種以講究聲律和平仄格式為特點、自別于古體詩的新詩體。從而,在我國詩歌發展史上,完成了從非格律詩到格律詩的質的轉變。據《南史·陸厥傳》記載:“(永明)時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眺,瑯琊王融,以氣類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沈)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各異,兩句之內角徵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這種詩體起自齊武帝永明年間,盛于梁陳時代,不但講求聲律對偶,而且詩風綺麗浮艷,故又稱“齊梁體”。
齊梁體詩律理論對于詩句字聲的調配,是以一聯兩句為范圍進行安排的。其一,五言詩一句之內,要求每個字的聲母、韻母都不相同。這就是沈約所說的“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因為,在五個字的小范圍內,由字音相同而呈現出來的重復感比較突出,音響效果不好。其后,劉勰補充了這個說法,指出:“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睽。”即要求同聲母或同韻母的字只可連著呈現,不可隔字出現,以避免發音時喉舌糾紛而詰屈贅牙。既修正了沈約要求過嚴的規定,又肯定了先秦以來詩中常見的雙聲、疊韻之美。其二,五言詩的平仄安排,以一聯兩句為范圍,要求異聲相隔相續,交互配合,以突出由音調高低所體現的詩句的節奏。這就是沈約所說的“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也就是劉勰所說的“異音相從謂之和”。所謂“輕重悉異”和“和”的理論,它包含兩點:一是詩句要由平仄交互配合成列,二是詩聯上下兩句之間要求字字異聲相對。如果以仄仄開頭,要接平平,再接仄聲;第二句就要以平平開頭,接仄仄,再接平聲。也就是一句之中,平仄相問;兩句之內,平仄相對。因此,齊梁體詩歌是聲律和韻律有機排列組合而成的一種格律詩,其美學特點是講究字聲平仄的交互應用,以突出詩句在音韻上抑揚起伏的節奏美。這詩句的節奏美與音韻的諧和美,使詩歌獲得極佳的音響效果,給人以強烈的美感。
齊梁體格律詩主要是五言詩,詩律平仄格式主要運用了如下兩種律聯,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在唐代五言近體詩中還經常使用的另外兩種律聯(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和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則很少使用。原因是齊梁體詩歌出句嚴格避免平聲字,否則犯了上尾病,即出句末字和對句末字平仄相同。齊梁體詩律是以一個詩聯為范圍來安排的,安排的原則是上下兩句相同位置字聲相異,因此,自然不會在兩句之末出現同聲現象。根據兩種律聯之間的兩種結合方法,齊梁體詩歌的詩律形式可分為粘式和對式兩大類。
第一類 粘式
粘式的每個律聯上下兩句之間的關系是平仄相對,相鄰兩聯之間的關系是相粘。粘式的四行體,就是近體詩的五絕;八行體就是近體詩的五律;十行以上的,就是近體詩的五言長律。
一粘式五絕
(1) 平起仄收式。這種格式由律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粘合“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而成,例如庾信《重別周尚書》:
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
唯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
這些詩與唐代的五絕格式相同,其中出句“平平平仄仄”跟“平平仄仄仄”一樣常用,對句“平仄仄平平”跟“仄仄仄平平”一樣常用。
(2)仄起仄收式。這種格式由律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粘合“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而成,此式比前一式更為常用。例如庾肩吾《被執作詩一首》:
發與年俱暮,愁將罪共深。
聊持轉風燭,暫映廣陵琴。
此外,第一句用韻的粘式五絕極為罕見,原因是第一句用韻等于犯了上尾病。現僅能舉出朱超《城上烏》
朝飛集帝城,猶帶夜啼聲。
近日毛雖暖,聞弦心尚驚。
二粘式五律
粘式五律由四聯八句組成,跟唐代詩律一樣,按粘對規則構成平仄格式。
(1)仄起仄收式。此式在齊梁體五律中最為常用。例如徐陵《折楊柳》:
嫋嫋河堤樹,依依魏主營。
江陵有舊曲,洛下作新聲。
妾對長陽苑,君登高柳城。
春還應共見,蕩子太無情。
(2)平起仄收式。例如陰鏗《昭君怨》:
跨鞍今永訣,垂涕別親賓。
漢地行隨盡,胡關逐望新。
交河擁寒霧,隴首暗沙塵。
惟有孤明月,猶能送遠人。
(3)仄起平收式。例如陳叔寶《隴頭水》:
高隴多悲風,寒聲起夜叢。
禽飛暗識途,鳥轉逐征蓬。
落葉時驚沫,移沙屢擁空。
回頭不見望,流水玉門東。
(4)平起平收式。例如張正見《關山月》:
巖間度月華,流彩映山斜。
暈逐連城璧,輪隨出塞車。
唐蓂遙合影,秦桂遠分花。
欲驗盈虛理,方知道路?。
(3)、(4)兩例屬第一句用韻的格式,它們跟第一句用韻的五絕一樣很少見,特別是平起平收式,僅能舉此一例。
三粘式長律
齊梁體詩中有不少十行以上的長律,這些長律的平仄格式和對仗與唐代近體詩完全相同。例如陰鏗《新成安樂宮》:
新宮實壯哉,云里望樓臺。
迢遞翔鹍仰,連翩賀燕來。
重檐寒霧宿,丹井夏蓮開。
砌石披新錦,梁花畫早梅。
欲知安樂盛,歌管雜塵埃。
此詩是平起平收式。除此之外,還有徐陵《登宮城南樓》、《出自薊北門行》、《春情》、《走筆戲書應令》等詩,均是合律的粘式長律。
其次,在齊梁體粘式五律和粘式長律中,也有不合律的,在兩聯之間出現失粘,造成以粘為主,粘中有對的格式。例如庾肩吾《賽漢高廟》:
昔在唐山曲,今承紫貝壇。
寧知臨楚岸,非復望長安。
野曠秋先動,林高葉早殘。
塵飛遠騎沒,日徒半峰寒。
徒然仰成誦,終用試才難。
此詩第四聯和第五聯之間失粘,前四聯是一首五律結構,末兩聯則是一首對式五絕結構。
第二類 對式
對式是全詩不粘的,即每聯兩句之間平仄相對;兩聯鄰接的的兩句之間,也是平仄相對。也就是詩中單句的平仄相同,雙句
的平仄相同,它是全詩均由一個律聯重疊而成的結構形式。齊梁體的對式四行體稱為對式五絕;八行體稱為對式五律;十行或十行以上的,稱為對式長律。
一對式五絕
(1)平起仄收式。這種格式是律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重疊一次而成。此種格式在齊梁體詩中出現較早,且運用最多。例如陸凱《贈范嘩詩》: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2)仄起仄收式。這種格式是由律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重疊一次而成的,數量較少。例如孔紹安《石榴》:
可惜庭中樹,移根逐漢臣。
只為來時晚,開花不及春。
二對式五律
對式五律是由同一種律聯重疊三次而成的八行體格律詩。例如王融《法樂辭本起》:
天長命自短,世促道悠悠
禪衢開遠駕,愛海亂輕舟
累塵曾未及,心樹豈能籌
情埃何用洗,正水有清流
此詩的結構是以律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重疊三次而成的。齊梁體對式五律的結構基本上僅此一種平仄格式。
三對式長律
對式長律全詩均由一個律聯反復重疊而成,而且使用最多的律聯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這一種律聯。例如王融《春游回文詩》:
枝分柳塞北,葉暗榆關東。
垂條逐絮轉,落蕊散花叢。
池蓮照曉月,慢錦拂朝風。
低吹雜綸羽,薄粉艷妝紅。
離情隔遠道,嘆結深閨中。
其次,在對式五律與對式長律中,為了緩和音響上的重復感,也有許多詩人常常同時運用兩種律聯,造成以對為主,對中有粘,即所謂“失對”。例如江總《七夕》:
漢曲天榆冷,河邊月桂秋。
婉孌期今夕,飄飖渡淺流。
輪隨列宿動,路逐彩云浮。
橫波翻瀉淚,束素反緘愁。
此時機杼息,獨向紅妝羞。
這首詩前兩聯、后三聯均為對式結構,而兩種律聯相交處,即第二、第三聯之間為粘式結構。
綜上所述,齊梁體格律詩的基本類型可列表如下:
齊梁體詩歌是以聲律(平仄格式)的講究而自別于古體詩的,它在詩體的形式上產生了質的飛躍。因此,字聲平仄的講究,是齊梁體詩歌最本質的特點。其次,齊梁體詩歌在用韻和對仗方面,跟唐代近體詩一樣,也是比較嚴格的。
齊梁體詩歌用韻的要求是押本韻,即以同一韻部的字相押,而且是基本上要求一韻到底,不能中途轉韻。同韻字少的部分——窄韻以至險韻,(如文韻、微韻、青韻等)雖然作詩時選韻比較難,但齊梁體詩歌仍注意押本韻而不出韻。
當然,齊梁體詩歌中也有鄰韻通押的現象,這種情況比押本韻寬,例如荀仲舉《銅雀臺》:
高臺秋色晚,直望已凄然。
況復歸風便,松聲入斷弦。
淚逐梁塵下,心隨團扇捐。
誰堪三五夜,空對月光圓。
此詩“弦”、“捐”、“圓”屬先韻,“然”屬仙韻,先仙通押。
齊梁體是以律聯為單位來安排格律形式的,且嚴格避免上尾病。因此,原則上第一句不用韻。但也有少數詩是第一句用韻的。如前面所談到的朱超《城上烏》、陳叔寶《隴頭水》、張正見《關山月》、陰鏗《新城安樂宮》,都是第一句用韻的詩例。齊梁體詩歌第一句一般不用韻的特點,對唐代律詩頗有影響,唐人也以首句不用韻為正格。
齊梁體格律詩不但講究用韻,而且要求對仗。不僅講究平仄相對,而且要求詞性相對。例如:
白云浮海際,明月落河濱。(吳 均)
秦王金作柱,漢帝玉為欄。(庾肩吾)
妾對長陽宛,君登高柳城。(徐 陵)
鶯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陰 鏗)
將軍朝挑戰,都護夜巡城。(庾 信)
如此等等,這種對仗,十分工整。
齊梁體詩歌對仗的位置安排,還沒有完全定型,但基本傾向是有的。就四行體絕句來說,以第一聯對仗的為多;就八行體律詩來說,以第三聯對仗的為最多,第二聯次之,首聯、尾聯則很少對仗。齊梁體長律的對仗,基本傾向是首尾兩聯不對仗或很少對仗,中間各聯對仗或多數對仗。齊梁體詩歌運用對仗,造成整齊、對稱之美,不僅加強了詩歌表達的鮮明性,而且也有助于語意或意境上的表達作用,它跟字聲平仄相配合,更增強了詩句起伏斡旋的節奏美,具有很高的美學價值。
總之,齊梁體詩歌不僅對句式、平仄要求十分嚴格,而且在音韻、對仗上也相當講究。這種由平仄、押韻、對仗有機組合而成的詩體,是大異于古體詩的一種新詩體,是產生在唐人近體詩之前的一種格律詩。它的出現,使詩歌呈現出節奏生動鮮明、音韻抑揚和諧、對仗整齊勻稱等形音盡美的狀態,是我國詩歌從比較自由的“古體”走向格律嚴整的“近體”的重要標志。這個時期的詩歌在中國文學史上雖不占十分重要的地位,但從詩律發展史的角度看,齊梁體詩歌不僅是詩律發展史上的前驅,而且是孕育唐代近體詩的母體。如果沒有齊梁體,唐代未必能有成熟的律詩,至少可以說,唐代近體詩的興盛可能要推遲一百年左右。從繼承的角度看,近體詩肯定和采用了齊梁體的粘式,從發展的角度看,近體詩把齊梁體粘式又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一是律聯豐富了,齊梁體使用的主要律聯有兩種:“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和“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而在近體詩中,還增加了其他律聯,如“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和“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等。二是齊梁體詩歌只有五言詩,沒有七言詩。近體詩則在五言詩的基礎上,用同樣的方法構成了七言詩,從而形成了五言、七言兼備的完整的格律詩體系。同時,在唐代詩人的積極實踐中,把格律詩的創作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總之,這個時代的詩歌對詩律形式的產生,作出了重要的貢獻。正如范文瀾同志指出的那樣:“梁陳詩,特別是陳詩,對詩體的發展來說,確有它的成就。”(《中國通史簡編》)
南北朝齊梁時代詩律理論和格律詩的興起,其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從語言和文學兩方面來看,音韻學的興起和四聲的辯定,形式主義文學潮流的影響,是齊梁體詩歌產生的重要因素。在這兩種因素的作用之下,南北朝時代的詩人積極總結和繼承前人對詩律探索的經驗,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長期的實踐,終于在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方面大大地向前邁進了一步,建立了詩律學,產生了齊梁體格律詩。
當然,齊梁體詩歌也有它的不足,特別是對式,由于平仄結構比較簡單,全詩均用同一種律聯重疊組合而成,因而造成音韻上的單調、重復,使詩歌的節奏缺少變化和抑揚頓挫的回環美。這種缺點,在四行體絕句中不太突出,而在八行體或八行以上的對式律詩中,其弱點就十分突出了。因此,齊梁體的對式后來被唐人所淘汰,在唐代近體詩的格律體系中,只肯定和繼承了粘式。其次,由于當時的詩人遠離現實,過分追求形式主義的美,忽視了作品的思想內容,這就造成了他們創作中的那種詞藻務求華艷、對仗務求工整、聲律務求和諧的現象,從而釀成了封建階級的形式主義、唯美主義詩風,助長了當時詩歌綺靡、柔弱的傾向,使文學被束縛于宮廷,從而產生了大量的艷詩、宮體詩。幾乎整個南朝,特別是梁陳八十年間,這種形式主義的文學潮流統治了當時整個詩壇。因此,齊梁時雖產生過“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這樣堪稱千古絕唱的詩句,但就其詩歌總的思想傾向而言,齊梁時期的作品,特別是齊梁體詩歌,既少漢魏風骨,也缺乏唐詩的現實主義精神,故頗為后人所非議。鐘嶸在《詩品》中批評說:“王元長創其首,謝眺、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這種批評,雖因完全抹殺了聲律的價值而有所偏頗,但從否定當時的形式主義文學潮流來看,無疑是擊中了要害。其后隋李諤、唐劉知幾、皎然、殷潘等人也都指出齊梁體是“竟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李諤《上隋高祖革文華書》)并指出沈約等人“酷裁八病,碎用四聲,故風雅殆盡。”(皎然《詩式·明四聲》)還說他們的詩“都無比興,但貴輕艷。雖滿篋笥,將何用之?”(殷潘《河獄英靈集·序》)這些批評十分精當而又切實擊中了齊梁體文學形式主義的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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