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相成《因難見巧》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依據】

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余獨愛其工于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歐陽修《六一詩話》)

【詩例】

病中贈張十八

韓愈

中虛得暴下，避冷臥北窗。

不蹋曉鼓朝，安眠聽逢逢，

籍也處閭里，抱能未施邦。

文章自娛戲，金石日擊撞，

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獨扛。

談舌久不掉，非君亮誰雙？

扶幾導之言，曲節初摐摐，

半途喜開鑿，派別失大江。

吾欲盈其氣，不令見麾幢，

牛羊滿田野，解斾束空杠。

傾尊與斟酌，四壁堆罌缸，

玄帷隔雪風，照爐釘明釭。

夜闌縱捭闔，哆口疏眉龐，

勢侔高陽翁，坐約齊橫降。

連日挾所有，形軀頓胮肛。

將歸乃徐謂，于言得無嚨？

回軍與角逐，斫樹收窮龐。

雌聲吐款要，酒壺綴羊腔，

君乃昆侖渠，籍乃嶺頭瀧，

譬如蟻垤微，詎可陵崆?？

幸愿終賜之，斬拔枿與椿，

從此識歸處，東流水淙淙。

【解析】

韓愈所處的中唐，詩歌藝術風格爭奇斗艷。其時風氣誠如李肇《唐國史補》所云：“元和之風尚怪”。故其時“為文筆學奇詭于韓愈”。韓詩之奇詭，其具體表現是多種多樣的，而歐陽修所說的 “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即其中一種。所謂難，所包括的方面當然不少，如詩歌的體裁、內容、藝術技巧，甚至用字造句諸方面均有難易之不同。歐陽修這里所說的是在用韻方面的困難。詩歌當然也有以平易淺切為美的，如與韓愈同時的白居易詩即是。但也有因難見巧，在難中表現詩人高超的藝術技巧，深厚的文學修養，因此形成“愈險愈奇”的藝術境界的。韓愈、孟郊等詩人即喜于采用這種藝術表現技巧。

就以韓愈《病中贈張十八》這首詩來說，它的難即在于用韻上的困難，也即是韓愈在此詩中挑選了窄韻，而不采用較寬的詩韻。這首詩所用的是三江韻。這個詩韻只有50字，屬于窄韻。在詩中入韻是較為困難的。因此作詩時，特別是長篇詩歌，詩人們往往避開窄韻，而挑選寬韻。但韓愈偏偏因難而上，有意以難出巧，形成其愈險愈奇的奇詭詩。韓愈此詩采用了“窗”、“逢”、“邦”、“撞”等凡22韻，所用韻字均屬江韻內字，而不“泛入傍韻”，以避用韻之難。此詩句不僅用韻妥帖，而且文思奇詭，比喻新奇巧妙。而這些奇詭巧妙詩句的構思，在一定程度上也實在因用韻之難而成。正因有些韻腳為不常用字，所以使詩人不得不窮其思力，百般思索錘煉，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似地尋找出最恰當的詩句，而這也就完成了詩人“因難見巧”的藝術創作過程。《唐宋詩醇》就韓愈此詩云：“此篇當就用韻處玩其苦心巧思，大略以軍事進退為比，皆就韻之所近，而詞義乃各得其儕。如前有高陽一喻，而后之窮龐乃以類從，不為強押。……于此見長篇險韻，定須慘淡經營，不可恃才鹵莽也。”這里以韓愈的“勢侔高陽翁，坐約齊橫降”以及“回軍與角逐，斫樹收窮龐”四句說明韓愈用韻之巧，不因押韻而強押之例。高陽翁乃漢代酈食其，他為漢王說服齊王廣及其相田橫。后兩句用孫臏為龐涓所刖，后設埋伏敗龐涓，涓至孫臏所預砍樹下，遂自剄的歷史故事。四句皆就其韻腳所近成句，又均以軍事類作比，故顯得詩意流貫，十分自然，并無強押韻之跡。于此可見其苦心巧思，因難成巧。

押韻之難而見巧者以韓愈此詩為代表。后代作家也有用險韻而為人激賞的。以詞說，如李清照的《聲聲慢》，其中“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句即如是。宋張端義稱此 “黑”字一韻，“下得險而深穩” (《貴耳集》卷上);張正夫亦稱“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婦人中有此奇筆，真間氣也。”(《歷代詞話》卷六引)當然，以難見巧者亦不僅表現在用韻上，如李清照此詞之用迭字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連用十四迭字，又用得如此妥帖，無斧鑿痕，可謂難中見巧。也有表現在長篇聯句之難而逞巧者，如韓愈、孟郊的《城南聯句》。此詩凡一千五六百字，一百五十余韻，且一韻到底，可謂難矣。然此詩“僻搜巧煉，驚人句層出不竭，非學富五車，才幾八斗，安能幾此?”(錢仲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引朱彝尊語)雖不無逞才使氣之嫌，但誠可稱“因難見巧，愈險愈奇”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