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雎鳩,① 關雎鳥關關和唱,
在河之洲。② 在河心小小洲上。
窈窕淑女,③ 好姑娘苗苗條條,
君子好逑。④ 哥兒想和她成雙。
參差荇菜,⑤ 水荇菜長短不齊,
左右流之。⑥ 采荇菜左右東西。
窈窕淑女, 好姑娘苗苗條條,
寤寐求之。⑦ 追求她直到夢里。
求之不得, 追求她成了空想,
寤寐思服。⑧ 睜眼想閉眼也想。
悠哉悠哉,⑨ 夜長長思念不斷,
輾轉反側。⑩ 盡翻身直到天光。
參差荇菜, 長和短水邊荇菜,
左右采之?! 〔绍羧俗蟛捎也?。
窈窕淑女, 好姑娘苗苗條條。
琴瑟友之。(11)彈琴瑟迎她過來。
參差荇菜, 水荇菜長長短短,
左右芼之。(12)采荇人左揀右揀。
窈窕淑女, 好姑娘苗苗條條,
鐘鼓樂之。(13)娶她來鐘鼓喧喧。
(余冠英譯)
【注】①關關:雄雌二鳥相對和鳴音。雎鳩:一種水烏?;蚣呆~鷹。舊說關雎雙棲雙飛,離散后不另擇偶。②河:黃河。洲:水中陸地。③窈窕(yaotiao):美好的。淑:善,好?!笆缗豹q言好姑娘。④君子:當時貴族階級男子通稱。逑(qiu):配偶?!昂缅稀豹q言樂與成親。⑤參差(cenci):長短不齊。荇(xing):一種可食用或藥用的水草。⑥流:通“摎”,捋取。和下文“采”、“芼”意近。⑦寤(wu):醒來。寐(mei):睡著。⑧思服:思念?!八肌薄胺蓖x。⑨悠哉悠哉:猶言悠悠,指思念綿綿不斷。一說“悠”即思。⑩輾轉:指翻身?!胺磦取绷x同。全句猶言翻來復去。(11)友:親。(12)芼(mao):拔取。(13)樂:娛悅。
將文學的終極原因歸結到性戀的說法固然不免偏頗,但其中也確有真知灼見,信而可征?!帮L詩者,固閭閻風土男女情思之作也”(司馬遷),不僅民間之作素稱“無郎無姊不成歌”;即使純屬詩人創作,愛情題材也占有相當的優勢。詩經開宗明義的頭一篇“關雎”便是這樣的作品。魯迅曾經調侃地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兩句譯為“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爺的好一對兒”;陳子展以為“當視為才子佳人風懷作品之權輿”,均不失通達之論。從詩中的“君子”自謂,和“琴瑟”“鐘鼓”之樂(據《墨子》,此二者都非平民之樂),可以推測抒情主人公為一貴族青年。而那“窈窕淑女”的身份則不甚確定,所以余冠英據詩中興義認為是“河邊一位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一個(貴家)男子的思慕”,其說亦允。總之這里寫的是一場單相思,一件還沒譜兒的親事。唯其如此,最有詩味。
舊說此詩三章,一章四句,兩章章八句。余譯則厘為四句一章,從詩的行文及韻式看,似更切實際?!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是稍有取義的起興。河邊洲島上,水鳥兒作雙成對,雄雌和鳴,引起詩人的感興,如果按“關雎”即魚鷹的說法(如毛奇齡《續詩傳鳥名》),則此二句還有古代民歌常有的以水鳥捕魚隱射男子求愛之義,故有人稱興是“觸物起情”。這里的興,便運用了有象征意義的物象,是連類引發。其義則歸于:有位姑娘人材好,一位男子看上她。看上了就忘不了,就相思,就熱戀。全詩反復說“窈窕淑女”,又反復興以“參差荇菜”,似乎暗示出姑娘與水邊勞作的關系。她在采荇時的美妙姿態,攝印入那青年的腦中,是難以磨滅了。有一首民歌道:“一來看上人材溜溜的好,二來看上會當溜溜的家”(《康定情歌》),與此意雖不盡同,但生活情趣卻有神似之處。而“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不僅可使人想見那人兒的倩影,而且也似乎有以勉力求取荇菜,隱喻對可人的執著追求之義。寫采荇菜,而意在采荇的人。詩中寫男子的單戀十分坦率,醒也想、夢也想,是“寤寐求之”、“寤寐思服”啊?!板幻虑笾本o接“求之不得”云云’用“頂真格”,已有“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之感,不待“悠哉悠哉”而然也。而“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更通過失眠,將寫相思之苦推進一層。
與每一種滿足都會降低其崇拜相反,愛的渴求卻能導致愛的升華。詩中的陷入情網不能自拔的那位青年,于是做起了美妙的“白日夢”,在想象中和他的愛人美滿和諧的結合了。又是“琴瑟友之”,又是“鐘鼓樂之”。這誠然是一場虛構的熱鬧,一座美麗的空中樓閣,但那青年在一剎間滿足了,讀者不禁為之陶然。這升華的境界,便遠離了性的目標,成為熱誠、摯愛、歡樂、和諧的“結合”。有一種概括,認為中國寫情文學中色性的成分居多,揆之《詩經》包括《關雎》在內的大量情詩,似不盡然。
《關雎》“樂而不淫”有其歷史原因。大量史料告訴我們,詩經時代婚俗正處在一個重要的過渡階段,其時封建禮教為基礎的專偶婚制尚未穩固形成,而人們還享有較多性愛的原始自由。倘言無忌,封建時代奉為圣人的孔子,似乎還是這種自由的產兒呢(《孔子世家》:“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方才產生了如同《關雎》那樣的熱烈奔放的情歌。這里毫無顧忌的愛情直白,已凝聚成一種原始的美。而為儒學禮教統治下的漢儒宋儒們感到十分困惑,百思而不得其解。“《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毛詩序》),便是硬著頭皮說詩的產物,決非詩之本義。
《關雎》章法在詩經中別具一格。詩經本多疊詠體,但常見的是三章疊詠(各章除因換韻易辭,大致重復)、兩章聯詠,象《關睢》這樣第二章和第四、五章跳格疊詠,是僅見的。日本青木正兒曾懷疑是誤合兩詩而成(詳《支那文學藝術考·詩經章法獨是》),但“窈窕淑女”通貫全詩,“寤寐求之”與“求之不得”頂針銜結,妙合無垠,錯簡之說很難成立。而詩經中疊詠體間有首章或他章不疊的現象屢見,故我們寧可認為此詩系章法變化獨特。二、四、五章的疊詠,除卻描寫荇菜的興語不論,“看他窈窕淑女,三章說四遍”(鐘惺《評點詩經》),這活脫是熱戀中男子對不知名的愛人的反復叨念,倘若知名,那必然如《董西廂》妙語所說:“錦箋本傳自吟詩,張張寫遍鶯鶯字?!?br>
“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蘇軾)。若下一轉語,便有“說詩必此詩,定知非解人。”懂得這番道理,來看《關雎》詩中的單相思,又不僅是單戀而已。詩人于愛的對象“寤寐求之”式的執著追求,及其在現實中“求之不得”:便于理想(幻夢)中“友之”“樂之”的實現方式,均構成一種境界,一種超越本文的象征意蘊,從而能夠興發讀者引譬連類的聯想。我們不由會聯想到風詩中的其它作品如《漢廣》、《蒹葭》,聯想到《離騷》,其中所寫的“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的苦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迷惘,及“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執著勁頭;不由會聯想到古代神話對世界的浪漫征服和把握的方式;甚而聯想到人類在漫長的歷史中,不安現狀,通過心靈與思辯追求美與自由、自我實現、自我完善的歷程。詩情一旦與哲理結合,便給世代讀者以回味無窮的審美愉快。這或許就是包括《關雎》在內的風詩名篇的藝術奧秘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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