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貨殖列傳第六十九·蜀卓氏之先[1]，趙人也，用鐵冶富[2]。》鑒賞

秦破趙，遷卓氏。卓氏見虜略^[3]，獨夫妻推輦^[4]，行詣遷處^[5]。諸遷虜少有馀財^[6]，爭與吏，求近處^[7]，處葭萌^[8]。唯卓氏曰：“此地狹薄。吾聞汶山之下^[9]，沃野，下有蹲鴟^[10]，至死不饑^[11]。民工于市，易賈。”乃求遠遷。致之臨邛^[12]，大喜，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13]，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獵之樂，擬于人君。

程鄭，山東遷虜也，亦冶鑄，賈椎髻之民^[14]，富埒卓氏，俱居臨邛。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鐵冶為業。秦伐魏，遷孔氏南陽。大鼓鑄，規陂池^[15]，連車騎，游諸侯，因通商賈之利^[16]，有游閑公子之賜與名^[17]。然其贏得過當^[18]，愈于纖嗇，家致富數千金，故南陽行賈盡法孔氏之雍容^[19]。

魯人俗儉嗇，而曹邴氏尤甚^[20]，以鐵冶起，富至巨萬。然家自父兄子孫約^[21]，俯有拾，仰有取^[22]，貰貸行賈遍郡國^[23]。鄒、魯以其故多去文學而趨利者，以曹邴氏也。

齊俗賤奴虜，而刀間獨愛貴之^[24]。桀黠奴^[25]，人之所患也，唯刀間收取，使之逐漁鹽商賈之利，或連車騎，交守相^[26]，然愈益任之。終得其力，起富數千萬。故曰“寧爵毋刀^[27]”，言其能使豪奴自饒而盡其力。

周人既纖^[28]，而師史尤甚^[29]，轉轂以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洛陽街居在齊秦楚趙之中^[30]，貧人學事富家，相矜以久賈，數過邑不入門，設任此等^[31]，故師史能致七千萬。

宣曲任氏之先^[32]，為督道倉吏^[33]。秦之敗也，豪杰皆爭取金玉，而任氏獨窖倉粟^[34]。楚漢相距滎陽也^[35]，民不得耕種，米石至萬，而豪杰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富人爭奢侈，而任氏折節為儉^[36]，力田畜。田畜人爭取賤賈^[37]，任氏獨取貴善。富者數世。然任公家約，非田畜所出弗衣食^[38]，公事不畢則身不得飲酒食肉。以此為閭里率^[39]，故富而主上重之。

塞之斥也^[40]，唯橋姚已致馬千匹^[41]，牛倍之，羊萬頭，粟以萬鐘計。吳楚七國兵起時^[42]，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43]，赍貸子錢^[44]，子錢家以為侯邑國在關東^[45]，關東成敗未決^[46]，莫肯與。唯無鹽氏出捐千金貸^[47]，其息什之。三月，吳楚平。一歲之中，則無鹽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關中^[48]。

關中富商大賈，大抵盡諸田，田嗇、田蘭。韋家栗氏^[49]，安陵、杜杜氏^[50]，亦巨萬。

此其章章尤異者也^[51]。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52]，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53]，用文持之，變化有概^[54]，故足術也^[55]。若至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56]，大者傾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里者，不可勝數。

夫纖嗇筋力^[57]，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

田農，掘業^[58]，而秦陽以蓋一州。掘冢^[59]，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戲^[60]，惡業也，而桓發用(之)富。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61]。販脂，辱處也^[62]，而雍伯千金。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灑削^[63]，薄技也，而郅氏鼎食^[64]。胃脯^[65]，簡微耳^[66]，濁氏連騎^[67]。馬醫，淺方，張里擊鐘^[68]。此皆誠壹之所致^[69]。

由是觀之，富無經業^[70]，則貨無常主^[71]，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72]。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73]。豈所謂“素封”者邪? 非也^[74]?

【段意】 本段舉蜀卓氏、宛孔氏、齊刀間、京城無鹽氏等為例，他們或靠煉鐵，或靠販鹽，或靠放債，來獲取利潤，成為全國著名的富人。文章最后指出，節儉和勤勞是生財致富的正路，只要盡力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專心一意地從事某種行業，就可以得到報償，成為可與王者相比的富人。

注釋

[1]卓氏:即卓王孫、卓文君的家族。[2]用:依靠。[3]見虜略:被秦人擄掠脅迫。見,被。略,同“掠”。[4]輦(nian):人推挽的車。[5]行詣(yi):行走而到達。詣,往,到。[6]少有:稍有,意為不多。[7]求近處:請求安置在近地方。[8]葭萌:漢縣名,縣治在今四川劍閣東北。[9]汶山:即岷山,在今四川松潘北部。[10]蹲鴟(chi):芋頭。形狀像鴟蹲著一樣。鴟,即鷂鷹。[11]至死不饑:意謂貧窮的人可以用蹲鴟充饑,不致被餓死。[12]臨邛:漢縣名,縣治在今四川邛崍。[13]傾:超過。[14]賈椎髻之民:與椎髻的少數民族通商。椎髻,把頭發盤在頭頂,形狀像錐,這是當時少數民族中發式的一種。[15]規陂池:修堤埝池塘。[16]游諸侯二句:指到諸侯國中周游時,相機經商。[17]有游閑句:像富貴公子那樣慷慨賞賜,很有名聲。[18]贏得過當:賺得的錢比游樂、賞賜的還多。[19]雍容:富貴閑暇貌。[20]邴(bing):姓。[21]約:指訂立規矩。[22]俯有拾,仰有取:意謂動則必有所得,不搞沒有利益的活動。[23]貰(shi):租借,賒欠。[24]刀間:齊國人名。[25]桀黠(xia):聰明狡詐。[26]交:結交,交往。守相(xiang):郡守和諸侯國的相,是當時各地方行政長官。[27]寧爵毋刀:寧可免去求官爵,也要為刀間當奴仆賣力。[28]纖:吝嗇。[29]師史;人名,姓師,名史。[30]街居:像在街上居住一樣,處于四通八達之處。[31]設任此等:就是依靠這個。[32]宣曲:地名,在關中,大致在昆明池故址之西。[33]督道倉:建立于督道這個地方的倉庫。督道,地名。[34]窖(jiao):挖洞儲藏東西。[35]距滎陽:在滎陽相對抗。距,對抗。[36]折節:此指降低身分,不講排場。[37]人:別人。賈:同“價”。[38]非田畜句:意謂不是自己家種的養的,不穿不吃。言其不另購買,自奉節儉。[39]為閭里率:為鄉里的榜樣。[40]塞之斥:指漢武帝對四夷發動戰爭。斥,開,指開邊,拓展疆域。[41]橋姚:人名,姓橋,名姚。[42]吳楚七國兵起時:指漢景帝三年(前154),吳王濞、與楚趙、膠東、膠西、菑川、濟南七國諸王,以“清君側”殺晁錯為名,舉兵叛亂。太尉周亞夫前往平叛,三個月后叛軍很快被擊敗,劉濞、等七國諸王紛紛被殺或自殺。[43]長安中列侯封君:指封地在外,而人留在京城長安的列侯封君。[44]赍(ji)貸子錢:帶著借來的錢。赍,帶著。子錢,通過放債而收取利息的錢。[45]子錢家:即放債人。侯邑國:在京列侯的封邑或封國。[46]決:定。[47]無鹽氏:姓無鹽,名字無考。[48]富埒(lie)關中:意思是,其富的程度,可與關中的富豪者相等。[49]韋家:漢邑,其地未詳。[50]安陵:漢縣名,縣治在今陜西咸陽市東北。杜:漢縣名,縣治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南。[51]章章:顯著突出。[52]椎埋:因字形近而誤,應作“推理”,即推測物理。[53]以武一切:用武力手段來權宜從事。[54]變化:指買賣中的各種變化。有概:有規律可循,有法度可依。[55]術:同“述”,敘述。[56]為權利以成富:用權謀因勢利導而成為富人。[57]纖嗇筋力:言既要節儉,又要能吃苦耐勞。[58]掘業:笨拙的職業。掘,同“拙”。[59]掘冢:盜掘墳墓。[60]博戲:賭博。[61]雍樂成:人名。[62]販脂:販賣油脂。辱處:恥辱而被人瞧不起的工作。[63]灑削:指磨刀。[64]鼎食:古代貴族排列著鼎吃飯,表示有派頭。[65]胃脯:用動物的胃做成的鹵干。胃,俗稱肚。[66]簡微:簡單而又微小。指做胃脯是小手藝,不足道。[67]濁:姓。連騎:騎馬跟隨的人在路上接連不斷,形容其富豪。[68]張里:人名。擊鐘:古代貴族吃飯時要擊鐘奏樂,這里指馬醫張里致富后可與王侯相比。[69]誠壹:心誠而意志集中,做事專一。[70]富無經業:致富并沒有毫無變化的一定的職業。言外之意是,不管做什么,都能使人致富。[71]則:而。[72]瓦解:此指錢財散失。[73]巨萬:猶萬萬,極言其多。[74]豈所謂二句:這不就是大家說的那種沒有封號的王侯嗎?難道不是這樣嗎?句中兩問,而意思是肯定的,司馬遷認為,那種可與王者相比的富人,就是“素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