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于天下者也。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譬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譬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茍不固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51〕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鉞〔52〕。
《詩》〔53〕曰:“不顯〔54〕惟德!百辟其刑之〔55〕。”是故君子篤恭〔56〕而天下平。《詩》〔57〕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58〕。”子曰:“聲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詩》〔59〕曰“德輶如毛〔60〕”,毛猶有倫〔61〕。“上天之載〔62〕,無聲無臭〔63〕”,至矣!
〔注釋〕 王:稱王,指統治天下。三重:三件重要的事,即議禮儀、訂制度、考文字。 上焉者:在上位的人,指君。征:驗證,證明。 下焉者:在下位的人,指臣。 本諸身:以修身為本。諸,之于。 三王:即夏、殷、周三代君王。繆:通“謬”,錯誤。 建:確立。悖:通“背”,違背。 質:詢,就正。 君子:此指君主。動:指言語行動。道: 通“導”,先導。 望:仰望。 《詩》:指《詩經·周頌·振鷺》。 惡(wù):厭惡。 射(dù):厭惡的意思。 庶幾:差不多。夙(sù):早晨。夙夜:朝朝夜夜。 蚤(zǎo):同“早”。 祖述:繼承、傳播。 憲章:取法,效法。 律:以……為準。 襲:遵循。 幬(dào):覆蓋。 錯:更替。 小德:指諸子百家之說。川流:如大小河流各行其道,說明并行不悖之意。 大德:指孔學。敦化:教化。 睿(ruì):聰慧,明智。知:同“智”,智慧。 有臨:居君位或官位治民。 發:奮發。 執:執中守正。 齊(zhāi):嚴肅。 文理:文章的條理。密:詳細。察:明辨。 別:辨別(事理、是非)。 溥(pǔ)博:周遍廣遠。淵泉:幽深而有本。 見(xiàn):同“現”,顯現,表現。 說(yuè):同“悅”,高興。 隊(zhuì):同“墜”。 經綸:原為整理蠶絲之法,這里意為治理。大經:治國之大綱。 肫肫(zhūn):誠懇、真摯的樣子。 淵淵:幽深的樣子。 浩浩:廣大的樣子。 固:確實。 《詩》:《詩經·衛風·碩人》、《詩經·鄭風·豐》有相似語句,用字略有出入。衣(yì):穿衣。尚:加上。絅(jiǒng):罩在外面的單衣。 惡(wù):嫌,厭惡。文:同“紋”,指錦衣上的紋彩。著:顯著。 闇(àn)然:冥暗的樣子,這里指低調,不張揚。章:同“彰”,顯著。 的(dì)然:鮮明的樣子。 《詩》:指《詩經·小雅·正月》。 孔:非常,甚。昭:明。 無惡(wù)于志:無愧于心。 《詩》:指《詩經·大雅·抑》。 相(xiàng):看。爾:你。 屋漏:房屋的西北角,是房屋的最深處,比喻最隱蔽的地方。 《詩》:指《詩經·商頌·烈祖》。 奏:進。假(gé):至。 〔51〕 靡有:沒有。 〔52〕 威:畏。(fū):鍘刀。鉞(yuè):古代兵器,用于砍殺。鉞:古代刑戮之具。 〔53〕 《詩》:指《詩經·周頌·烈文》。 〔54〕 不顯:豈不明顯。 〔55〕 辟:君主。百辟:四方諸侯。刑:同“型”,效法。 〔56〕 篤恭:篤實,恭敬。 〔57〕 《詩》:指《詩經·大雅·皇矣》。 〔58〕 聲:指言論。以:與。色:儀容。 〔59〕 《詩》:指《詩經·大雅·烝民》。 〔60〕 輶(yóu):輕。德輶如毛:意思是道德的感化作用,不著痕跡,好似羽毛一樣輕。 〔61〕 倫:比較,指以羽毛比喻。 〔62〕 載:事。 〔63〕 臭:氣味。
〔鑒賞〕 《中庸》最后一部分論述至誠所造成的理想人格,其思想品質所達到的崇高境界以及對于國家、人民和現實社會所起的偉大作用。
第二十九章所說的“君子之道”就是指圣人之道,是說圣人的思想與學說。在《中庸》中圣人就是稱精神的完善、發展達到至誠地步的理想人格,因此第三十一章開頭講“天下至圣”,第三十二章的開端是寫“天下至誠”,都是描述同一個對象。在《中庸》作者看來,孔子是理想人格的典范,是最具代表性、最能清楚地顯示理想人格特征的圣人,所以在第三十章專門對他作了描繪。這幾章講“君子之道”、“天下至圣”、“天下至誠”都是講說孔子,而對孔子的描繪也就是具體說明天下至圣和天下至誠。
對于圣人的思想和學說,第二十九章指出了它們的主要價值所在:依據自身的本性,因而同普通人的思想感情相通;應用于社會,從普通百姓的反應可以看到它們的效驗;考諸歷史,可以發現同古代優良傳統一脈相承;放到宇宙中看,與天地之道相一致;即使同世上最神奇的事物相比較分析,也沒有什么問題發生;對于未來而言,它們能夠指導后世思想家。第三十章用相似的說法稱頌孔子思想。這些都是以夸張的語言極言圣人之道的偉大,是儒家圣人崇拜的一種表現。然而從中我們也能看到,在《中庸》作者的心目中,最高的真理和價值觀念應當以人為本,不違背普通百姓的愿望與要求,應當繼承古代文化優良傳統,反映自然法則,能解釋、說明各種神奇的現象,觸及到人與文化的根本問題,從而具有超越時代的永恒性。這些理念應當說相當全面地為評判文化的基本價值觀念規定了最重要的標準。
《中庸》在描繪至誠所形成的偉大人格和美好品性時,從理論上將儒家圣人確立為世界秩序的建立者,民族的精神導師和國家的政治領袖。他們“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見(讀為“現”)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讀為“悅”)。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讀為“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可見他們的影響和作用遍見全人類。《中庸》作者竭力強調理想人格的思想、品性的崇高、偉大,極大地增強他們的權威,目的是制約專制君主,企圖以道統指導政統。
由至誠所達到的理想人格有三個特征值得充分注意。
第一,他們并非只是道德家,而且還是智識非凡的人,《中庸》反復指明這一點。如它說:“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知”讀為“智”),“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又說:“唯天下至誠”,“知天地之化育”。這些話語表明,儒學思想家一貫重視人的知性能力,重視知識和智慧。
第二,圣人具有頂天立地的獨立人格,又毫無偏見地廣泛吸收、包容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所以第三十二章強調天下至誠沒有“所倚”,這是說他們獨立地作出判斷和選擇,自主立說創制,不是人云亦云,因襲舊規。然而這不意味在思想、理論、學術問題上可以固執己見,頑固地堅持片面的觀點,一味排斥不同的看法和立場。所以第三十章在贊頌孔子之道時說:“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作者認為孔子學說體現了這種博大的包容精神,說其像天地“無不持載,無不覆幬”,又“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
第三,理想人格雖有卓越的品性與才能,但卻又謙虛篤實,沉穩凝重,質樸無華。這與小人的張揚、浮躁、炫耀恰成鮮明的對比。作者深信,德性與智慧主要不是靠語言來表現,更是與刻意的表現與做作不相容。德性的潛移默化的感化作用遠遠勝過語言的力量,而智慧則是因勢利導,調動和發揮各個方面的積極性,所以《中庸》說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鉞”,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卻造成世界萬物的發育、生長、變化。
《中庸》關于最高精神境界和理想人格的論述對于中華民族的精神和性格形成產生了無可估量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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