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王冕》解說與賞析
以王冕為中心的楔子,是全書總體結(jié)構(gòu)的一個預(yù)演,確實起了籠罩全篇、“隱括全文”的作用。整部《外史》,生硬地說無非是存活著四類人,都在楔子中揭橥出來。時知縣、危素隱括了魚肉鄉(xiāng)民的已“出”了的“鳥官鱉吏”;胖子、瘦子、胡子揭示了趨炎附勢的鄉(xiāng)紳、假充風(fēng)雅的名士的某些特征,不給他們具體姓名,正為了顯示他們的普遍概括性;秦老的忠厚明哲囊括了祁太公、甘露僧的義行,顯示著牛老、卜老般底層人民相濡以沫的深情;而王冕則兼具著賢人、奇士的精神品格。
“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jì)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jīng)史上的大學(xué)問,無一不貫通。”具備了理性覺悟的首要條件——有著廣博的知識才能。唯其見多識廣,博古通今,方能擷取多種思想文化養(yǎng)料,去破除“錮智慧”的教育制度的毒害,形成自己獨特的人生觀、價值觀,成為堅持自己的“文行出處”的理性依據(jù)。他即使活著,也許并不出席那魚龍混雜的泰伯祠大祭,他卻會終身都著屈原衣冠以抗俗“葆真素”。因為王冕終究是帶著與物無競的清高思想來傲視庸眾的隱逸,又與賢人憂民救弊的淑世情懷不盡相同。說白了,他沒有賢人那副社會熱情。他與賢人相通的是人品:不慕名利,不愿與濁世同流合污的恬淡而高潔的品質(zhì)。他盡管曾向吳王獻策,但最終還是隱了去。通觀全書,作者絕不專門表彰隱逸,贊美的只是他們的道德境界、高潔的人品。
王冕是人與自然和諧交融的古典理想的一個范例。七泖湖畔的湖光荷色陶冶了他幼小的心靈,對他人生哲學(xué)的形成、人生道路的選擇具有啟蒙性質(zhì)的作用。圍繞著他的景物描寫,細膩美妙,生氣灌注,飽含著返歸自然的氣韻。那“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的荷花,不僅使王冕愛上自然,也是王冕能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人格的寫照。那么普通的景色,表現(xiàn)得那么自然、淡雅,又充滿了生命和情意,充滿了動的情志。物的形象是人的情趣的返照,這種意境顯現(xiàn)著王冕的人生境界。并且人與自然交融的畫面表達出的已不僅是一種人格理想,而且是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了:葆全人的淳真本性,主體獨立自足,情操高潔,又自由自在……。這也是作者塑造這一形象所“敷陳”的“大義”的宗旨和核心。
王冕不是“相信只要自己干凈,世界就不會弄臟”的“純情詩人”,他的確如處子般純潔、真誠、善良,卻并沒有披戴著早霞生活在夢一般的詩情里,他是一個智者。由于他兼具著美德和透視世情的明智,有資格成為作者的代言人、攝控全書的預(yù)言家。“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這不是一般的常見的人物的議論,而是對全書描繪焦點的聲明,對《外史》這部大書展覽人世浮沉中人物心靈變異過程的焦點的說明,是對作者進行價值判斷的基點的提示。“文行出處”基本上概括了知識分子的全部問題,我們不得不驚嘆作者的廣闊深邃、王冕不同凡響的遠見卓識。如同《紅樓夢曲》是籠罩全書的“主題歌”一樣,“一代文人有厄”!出自隱括全文的“名流”之口,也給全書的情感調(diào)值定下了基調(diào); 盡管全書筆調(diào)詼諧,充滿譏刺,但是,一大批文人在物質(zhì)上窘迫困頓,在精神上徬徨無依,不禁令人同情悲哭! 不管他們是虛無而罪惡的存在,還是焦灼而高潔的存在,都有著內(nèi)在不可解的情結(jié):或是虛妄的漂流者,或是探險的漂流者,都無家可歸,《外史》是一部漂泊生命的悲歌!
一時代文學(xué)中出現(xiàn)的知識分子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時代知識分子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塑造。吳敬梓把自己認(rèn)為高尚的品質(zhì),把他在同時代里的人們身上所看到的性格中的優(yōu)美的方面加到了王冕這一理想人物身上。在這一人物身上寄附著道德自救的設(shè)想,也是一定程度上作者的自況:兩者都不求聞達,都辭掉了征辟,一些顯示精神個性的細節(jié)也有類似之處。金兆燕《寄吳文木先生》一詩中說他:“蒲輪覓徑過蓬戶,鑿坯而遁人不知。有時倒著白接離,秦淮酒家杯獨持。 鄉(xiāng)里小兒或見之,皆言狂疾不可治。”王冕援引段干木、泄柳的故事,遁避知縣的邀請,“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到處頑耍,惹得鄉(xiāng)下孩子們?nèi)宄扇焊Α保彩恰翱窦膊豢芍巍钡摹_@其間有著“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信息,以一種狂放而靜穆的姿態(tài)完成了對現(xiàn)實的超越。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冕形象恍若全書精神之所在。他拒功名富貴于千里之外,嘯傲山林,又借一技之長,養(yǎng)活自己,“閑來寫得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唐寅句),經(jīng)濟上能自食其力,便擺脫了對“地主”的依附關(guān)系,便可“不伺侯人的顏色”。過著“自以為快”的日子。他在長篇中如初開之曙色,市井四奇人如美好而令人嘆惜的晚霞,他們以嵚崎磊落的個性在一片濁污的泥水之中為自己辟得一塊凈土。他們是那么質(zhì)樸干凈,有足夠的亮度、高度對比出蠢物的暗昧、陋儒的爬行。 他們前后輝映, 也疊印出景深感和豐富性。作者就是那樣,一面批判、清算著民族性格、知識者性格的弱點,一面追求著“人格思想”,不斷地擬定著理想人格的型范,表現(xiàn)出持久的熱情。
道德意識與審美意識的融合,是中國文學(xué),尤其是古代文學(xué)突出的現(xiàn)象,更是《外史》這部干預(yù)靈魂的藝術(shù)杰作的特征。在那優(yōu)美而深刻的 “楔子“中,作者傾注了他的主要思想、對生活的美學(xué)的總評價。在這個道德力與美感力交織的磁場中,王冕形象毫無疑問是輻射的軸心。建立起這樣一個“嵚崎磊落” 的做人的楷模,就給予了那些卑劣的儒林內(nèi)外的人們的生活方式以毀滅性的打擊。那些蠕動于富貴功名圈里的侏儒們,都在王冕的對照下露出了丑相,被燭幽索隱的《外史》收攝進去了。
這種用“隱括”構(gòu)成的形象系列的方法,顯示了作者精到的辨識力和透入一切的觀察力,對社會諸色人等的敏銳的感受力和掌握事物的特征的藝術(shù)概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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