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與!
——陸放翁:鵲橋仙
到了紹興,便喝上鑒湖水了。鑒湖,乃是蕭山紹興間的極大蓄水池,本來周圍有百多里大,開辟于東漢年間。過去二千年間,四圍土田逐漸被侵蝕,沒有疏浚,面積縮小到后來,只剩下十五里長的清水湖了。這便是紹興老酒的搖籃。
說到鑒湖的源流,張宗子就指出從馬臻開鑒湖,由漢及唐得名最早。到了北宋,西湖奪取了她的寶座(西湖開辟于唐代);鑒湖之澹遠,自不及西湖之冶艷了(這是張宗子的評語)。至于湘湖(在紹屬蕭山),則僻處蕭然,舟車罕至,因此,韻士高人,誰也不曾著眼過。宗子的幼弟毅孺,常比西湖為美人,湘湖為隱士,鑒湖為神仙。這是一種說法。宗子說:“我以湘湖為處子,眂娗羞澀,猶及見其未嫁之時。而鑒湖為名門閨淑,可欽而不可狎。若西湖,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媒褻之矣。”這么一說,熟知西湖的人,會明白鑒湖是怎么一種風格了。
在唐代,鑒湖和一位隱士賀知章有過一段因緣,賀知章字季真,號四明狂客,會稽人。官秘書監,天寶初請為道士,求周宮湖數頃為放生池。有詔賜鏡湖剡川一曲。放翁那首詞中的話,就是從一故事翻出來的。(賀知章有一首回鄉偶書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摧。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乃是一直傳誦的詩篇。)在我們記憶中,陸放翁與鑒湖的因緣,更是密切些。我們出了紹興偏門再向南走,便到了鑒湖,順著湖邊走三里路,便到了南宋詩人陸放翁故居:“快閣”。那是放翁晚年飲酒賦詩之地。本來有些假山、石橋和春花秋水樓、飛躍處等勝地,還有藏書滿架的書巢。我們曾經在快閣逗留過了一晚,可是在抗戰后期,日軍進占紹興時,“快閣”也就被破壞,化為陳跡了。(放翁在“書巢記”中說:“……吾室之內,或棲于櫝,或陳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顧,無非書者。吾飲食起居,疾痛呻吟,悲憂憤嘆,未嘗不與書俱。賓客不至,妻子不覿,而風雨雷雹之變有不知也。間有意欲起而亂書圍之,如積槁枝,或至不得行,則輒自笑曰:‘此非吾所謂巢者耶’。”這倒是我所最欣羨的去處。)
南宋淳熙八年(1181),放翁從江西回山陰,正月到家,這就是他經營快閣的開始,他曾寫小園詩云:
小園煙草接鄰家,桑柘陰陰一徑斜,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
歷盡危機歇盡狂,殘年惟有付耕桑,麥秋天氣朝朝變,蠶月人家處處忙。
村南村北鵓鴣聲,水刺新秧漫漫平;行遍天涯千萬里,卻從鄰處學春耕。
放翁的另一遺跡,便是紹興禹跡寺。故址上的沈園,那是他和被迫離去的妻子唐琬重逢之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有名的“釵頭鳳”悲劇,就在那兒上演的。“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我們的耳邊,一直響著這一段哀歌呢(鑒湖,乃是放翁灑淚的傷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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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榼蘭溪自獻酬,徂年不肯為人留;巴山頻入初寒夢,江月偏供獨夜愁。
——陸放翁:龜堂獨酌
我們翻看陸放翁的劍南詩稿,有很多飲酒、醉中獨酌的詩篇,這位詩人是會喝酒的。但,他頗欣賞金華蘭溪的老酒,如這首詩所說的。在酒的歷史上說,金華府屬的義烏、蘭溪,好酒的盛名,還早過了紹興(唯一的反證就是那位葬在紹興的大禹王,他是惡旨酒的,或許四千年前,紹興已經釀酒了)。放翁平常喝的,當然是紹興本地的酒,他在“游山西村”中說:“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紹興農村原是家家釀酒的。
紹興酒是用糯米做的黃酒,和用麥或高粱做的燒酒,一辛辣,一醇甜,自是有別。紹酒之中,一般的叫花雕,壇上加花,原是貢品。(十斤裝的叫京莊,專銷京津;二十斤裝的叫行使,專銷湖廣。目前小壇裝的三斤,大壇裝的二十五斤,上海南貨店都有出售)。加料制造的,有善釀、加飯、鏡面各品,酒味更醇。還有一種女貞酒,富家育女,便替她做酒加封,藏在地下,作為出嫁日宴客之用,故名女貞。酒越陳越香越醇,十年五年埋著,如儒林外史所寫的杜家老太爺埋藏二十年的陳酒,釀了新酒,那幾位酒翁,喝了才過癮。
紹興府屬各縣,都有紹酒釀坊,西郭、柯橋,沿鑒湖各村鎮,散布很廣;以東浦為最上,阮社次之,據說東浦以橋為界,內地也有上下床之分,那只好讓行家去鑒別了。阮社村到處都是釀坊,滿堤都是大肚子的酒壇,一眼看去,顯得這是醉鄉了。紹酒所以特別好,行家說是主要條件之一是鑒湖水好;我的朋友施叔范,他是詩翁,也是酒伯。他說:真正的佳品,必須汲湖水釀造;水的成份不要過清,也不可過濁,清則質薄,日久變酸,濁則失掉清靈之氣。鑒湖水,源出會稽,有如勞山泉,所含礦質,恰合釀酒之用,因此紹酒獨占其美。(我個人的看法,金華酒并不在紹興之下,只是產量不多,行銷不廣,讓紹酒占盡聲名而已。)
做酒是一種藝術;在釀酒行家,叫缸頭師傅。這種師傅我們家鄉也有。首先把糯米浸了,再放上飯蒸(一種大木桶的蒸具)去蒸,蒸熟了,攤在竹墊上,等它涼下來,再拌上了酒藥;酒藥的分兩得有斟酌,多則味甜,少則味烈。接著把它放在大缸中“作”起來(“作”即是發酵之意)。究竟“作”多少日子,那就看缸頭師傅的直覺判斷了;總是聽得缸中沙沙作響,有大閘蟹吐沫似的,看是“作”透了,再由酒袋裝入酒架,慢慢榨出來。這榨入缸中的酒汁,一壇一壇裝起來。再用泥漿封了口,一壇壇放入地窖中去,普通總是半年十月,就可開壇了;一年以上,便是陳酒,市上出售的,大多是一年陳的(我不會喝酒,卻懂得做酒,因此,看看別人的描述,覺得不夠切實)。
“作”酒時期,我們也可喝連糟酒,稱之為“缸面渾”,其味較醇,卻不像“酒娘”那么甜。釀了頭酒以后,還可再釀一次,其味淡薄,我們鄉間,稱之為“旁旁酒”(不知究竟該怎么寫)。
杜甫:飲中八仙歌,那八位酒鬼都很有趣;不過,他們喝的不是紹興酒,汝陽王李璡,他要去的是想移封向酒泉(今甘肅),并非到紹興。我不會喝酒,要喝還是喝紹興老酒。
紹興老酒,我說過是一種糯米酒,味兒醇厚,黃澄澄地。我喝過一壇十五年陳的棗酒,那簡直像醬油一般。我們一想到茅臺、大曲、汾酒、高粱那股辛烈的沖勁,就覺得冬日跟夏日的不同。我們喝紹興酒,總是一口一口地喝,讓舌尖舌葉細細享受那甜甜的輕微刺激,等到喝得醉醺醺地時,一種陶然的心境,確乎飄飄欲仙。我們從不像歐美人那樣打開了瓶嘴,盡自向肚子灌下去,定是要喝得狂醉了才罷手的。魯迅,曾在一篇小說中,寫他自己走上了一石居小酒樓,坐在小板桌旁,吩咐堂倌:“一斤紹酒。——菜?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他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純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醬太淡薄。這就是酒客的情調了。在紹興喝酒的,多用淺淺的碗,大大的碗口,一種粗黃的料子,跟暗黃的酒,石青的酒壺,顯得那么調和的。
要說紹興酒店的格局,魯迅在孔乙己那小說的開頭,有過如次的描寫: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店的后半雅座,擺上幾個狹板桌條凳,可以坐上八九十來個人,就算是很寬大的了。下酒的東西,頂普通的是雞肫豆與茴香豆。雞肫豆乃是白豆鹽煮漉干,軟硬得中,自有風味,以細草紙包作粽子樣,一文一包,內有豆可二三十粒。茴香豆是用蠶豆即鄉下所謂羅漢豆所做,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只是一文起碼,亦可以說是為限;因為這種豆不曾聽說買上若干文,總是一文一抓;伙計也很有經驗,一手抓去,數量都差不多,也就擺作一碟。此外現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鹽豆豉等,大體具備。但是說也奇怪,這里沒有葷腥味,連皮蛋也沒有,不要說魚干鳥肉了。我們家鄉的酒店,也是這么一個格局,假使“孔乙己”要上演,這樣布局是不可少的。
說到孔乙己喝酒的咸亨酒店,周啟明先生還寫了幾段小考證:咸亨酒店開設在東昌坊口,坐南朝北,店堂的結構與北京的大酒缸不相同。在上海一帶那種格式大抵是常有的。——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臺邊有一兩人站著喝碗酒。那情形也便差不多了。在紹興吃老酒,用的器具與別處不大一樣,它不像北京那樣用瓷茶壺和盅子。店里用以燙酒的都是一種馬口鐵制的圓筒,口邊再大一圈,形似倒寫的凸字,不過上下部當是一與三的比例。這名字叫作竄筒,讀如生竄面的竄,卻是平聲。圓筒內盛酒拿去放在盛著熱水的桶內,上邊蓋板鏤有圓洞,讓圓筒下去,上邊大的部分便擱在板上。這么溫了一陣子,酒便熱了。一竄筒的酒稱作一提,倒出來是兩淺碗;這是一種特制的碗,腳高而碗淺,大概是古代的酒盞吧。
紹興人喝黃酒,起碼兩淺碗,即是一提;若是上酒店去只喝一碗,那便不大夠資格。
(一九八○年香港三育圖書有限公司《萬里行記》)
賞析游記在我國文學中有深厚的傳統,有名山大川景色的翔實描繪,有山水源流地貌的科學考察,有歷史文物和風土人情的生動記敘,有邊塞風光的奇異見聞。曹聚仁早年是位有名的戰地記者,八年抗戰,他走遍大江南北;解放后曾六次到大陸采訪,游蹤遍及祖國的山河大地。古人那種“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生活,深深地吸引著他,成為他一生向往追求的理想。他常年的旅行生活,對祖國山川的親身經歷,更加豐富了他的史地知識,他于50年代開始在香港報刊上發表《萬里行記》專欄,頗受海外讀者歡迎。
紹興是個有二千五百多年歷史的文化名城,自古以來人文發達,文化燦爛。作者的這篇旅行憶舊的文章,記下了他面對紹興的湖山,神馳于歷史與現實的廣闊時空中的見聞和感興。“山陰道中,目不暇接”,在他筆下,我們看到出色的典故的記敘、知識的介紹、歷史沿革的陳述、世態民情的描繪,一地風光、一處掌故,一方習俗,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朱自清在《什么是散文》中說過,“游記也不一定限于耳聞目睹,摻入些歷史的追想,也許別有風味。”確實,“歷史是個大掌故”,在游記中引用史傳、民俗、故事與古詩詞交相融合,涉筆成趣,不僅能給人以知識的魅力,而且也有閑談的情趣。曹聚仁的文化趣味和寫作才華,使他善于從史跡中發現“美麗的情調”,用豐富的文學背景來“溫暖潤澤人的心情”。整篇游記都貫穿著紹興歷史上文化名人的活動,在結構上以敘事為經,以風土人情、名勝古跡的描寫和歷史文物、名人掌故的介紹為緯,使得文章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和江南氣息。讀著它,我們仿佛隨著作者漫游山陰道上,邊行邊談,足之所至,興之所至,古往今來,皆入話題。
在這篇游記隨筆中,作者打破了長期以來記游文字中只有山水景物描寫的單調構思,融古與今、人文與地理、歷史和現實于一爐,歷史故實、山川風貌、文化習俗幾方面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具有濃郁的書卷味和歷史感。作者特別贊賞美國學者房龍提出的“歷史是地理的第四度,它賦予地理以時間和意義。”因此,他在游記中著重發抒當地歷史文物所引發的思古之幽情,在懷古中,把讀者帶進悠遠的歷史夢境中去。文中敘事、抒情、議論,渾然熔鑄一體,更具有紹興老酒的醇釅,令人品之不盡,味之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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