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zhì)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tài)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
這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所謂亡國之音。它之被認定為亡國之音,有兩個相互關(guān)連的依據(jù)。第一個依據(jù)是它的誕生與演唱是與南朝最后一個王朝的滅亡過程相伴隨的。陳叔寶長于深宮,不諳民情,在政治上是一個糊涂蟲。他廣造宮殿苑囿,在光昭殿前特建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供妃嬪們居住,常與一班號稱“狎客”的文臣游宴其間,共賦新詩,并將其中特別艷麗的譜以新曲,令宮女演唱。這首《玉樹后庭花》就是陳叔寶自己譜曲的得意之作,盛傳一時。直到隋軍南下兵臨建康,他們還在宮中演奏此曲。隋兵突入宮門,陳叔寶帶著他的張貴妃、孔貴嬪躲進景陽殿的枯井中,讓隋軍甕中捉鱉,他的王朝就這樣隨著這支曲子的停唱而覆亡。所以李白寫道:“天子龍沉景陽井,誰歌《玉樹后庭花》。”(《金陵歌送別范宣》)杜牧則感慨更深:“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泊秦淮》)由此人們習慣上稱它為亡國之音。
第二個依據(jù)是儒家的音樂理論。《禮記》載:“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桑間濮上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場所,桑間濮上之音就是詠唱男女愛情的歌曲。儒家從他們的社會功利觀出發(fā),認為詠唱男女相慕相愛之事就是個人私念與情欲的失控,可以導致亡國,或者說是亡國的征兆,所以稱之為亡國之音。《玉樹后庭花》是一代帝王迷戀他的后宮美人,自然更是亡國之音了。所以唐代貞觀年間御史大夫杜淹說:“前代興亡,實由于樂。陳將亡也,為《玉樹后庭花》;齊將亡也,而為《伴侶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也。”
上述第一個依據(jù)只是說《玉樹后庭花》標志著一種慘痛的政治教訓,不是對作品本身的評價,這是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第二個依據(jù)則明顯地暴露出儒家音樂理論的偏狹。說音樂可以決定社會的興亡,已是夸大了音樂的社會功效,說因為《玉樹后庭花》詠唱了男女之事而使陳王朝滅亡,就更近乎讖緯家的說教了,其荒唐并不亞于將女人看作亡國的禍水,這是我們所不能接受的。其實,撥開罩在《玉樹后庭花》上的那一層亡國之音的陰影,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只是一首地道的宮體詩。它的題旨非常明顯,也非常單純,就是贊美自己的妃嬪們的容態(tài)姿色。
首句“麗宇芳林對高閣”,寫出這一群美人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麗宇”,即宏麗的殿宇,當指光昭殿;“芳林”本指春天叢生的花卉草木,這里自然是指三閣之下的花園了。“高閣”即指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無疑,他要贊美的人就會聚在這里。次句“新妝艷質(zhì)本傾城”是對這群美人的初步描繪,說她們生來就長得美麗,經(jīng)過時新的修飾打扮,就更有“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姿色了。
三四句從嬪妃們見駕時的種種情態(tài)中寫出她們的活潑可愛。“映戶凝嬌乍不進”,寫的是她們應召而來的嬌羞容態(tài)。她們一出現(xiàn)在后主的門口便頓覺光采照人,可又暫不進來,只是嬌滴滴依門而望。此種情態(tài),半是天真,半是弄姿傳情,自然要使這個風流天子神魂顛倒了。“出帷含態(tài)笑相迎”,寫的是她們迎接后主的情態(tài)。“帷”即帷房,專指婦女居住的內(nèi)室。后主每次去她們那里,她們總是含情脈脈,儀態(tài)萬方,笑盈盈地從內(nèi)室出來迎接。接迎時的喜笑正與應召時的“不進”相對照,風流天子更要喜出望外了。
后二句回過頭來集中贊賞她們的容顏身姿之美,緊扣題意:“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妖姬”即美麗嫵媚的女子,“玉樹”比喻她們秀美光艷的容姿。“后庭”即后宮,這些美人的臉蛋就像含著露水的鮮花,她們的豐姿就像一株株閃光的玉樹,照亮了整個后宮。玉樹、鮮花雖是兩個常用的比喻,但用在對她們的“凝嬌”、“含態(tài)”作了生動的描述之后,就特富表現(xiàn)力,頗具耀眼的光采、飛動的氣勢。全詩就此戛然而止,以“后庭”回應“高閣”,使結(jié)構(gòu)緊湊;同時也以熱烈的氣氛使這首贊歌達到高潮。
由此看來,這首詩不過是描寫女性的宮體詩而已,其內(nèi)容本身雖不足褒,卻也不足深貶。至于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這首詩更有其可取之處。它描寫女性不作煩瑣細密的刻畫,用詞也絕不惡俗,而只是著意于對美麗嬪妃的資質(zhì)、情態(tài)的形容,力求略去美人的“形”,而寫出美人的“神”。所以,它雖是宮體,卻也在某種程度上凈化了宮體,這不能不說是作為詩人的陳叔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可以說,倘使此詩不出于陳叔寶之手,則絕不會招來如許非議;倘使此詩表現(xiàn)的不是帝王對妃嬪的迷戀,而只是一般文士對美人的贊賞,則恐怕還會被人擊節(jié)而嘆呢!因此,《玉樹后庭花》是否該稱為“亡國之音”,是大可懷疑的。一代英主唐太宗早就說過:“夫音聲能感人,自然之道也,故歡者聞之則悅,憂者聽之則悲……今《玉樹》、《伴侶》之曲,其聲具存,朕當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矣。”(《舊唐書》)足見《玉樹》之聲,并無礙于貞觀之治,謂之“亡國之音”,不亦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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