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佳人本自多,遼東少婦學春歌。黃龍戍北花如錦,玄菟城前月似蛾。如何此時別夫婿,金羈翠眊往交河。還聞入漢去燕營,怨妾愁心百恨生。漫漫悠悠天未曉,遙遙夜夜聽寒更。自從異縣同心別,偏恨同時成異節。橫波滿臉萬行啼,翠眉暫斂千重結。并海連天合不開,那堪春日上春臺?乍見遠舟如落葉,復看遙舸似行杯。沙汀夜鶴嘯羈雌,妾心無趣坐傷離。翻嗟漢使音塵斷,空傷賤妾燕南垂。
梁元帝蕭繹是個很糟糕的政治家,但卻是個相當不錯的詩人,《燕歌行》就是他集中的佳作之一。
《燕歌行》為樂府古題,其傳統內容是抒寫“時序遷換,行役不歸,婦人怨曠無所訴也”(《樂府解題》)的思念和苦悶。蕭繹這首詩正是沿襲這一傳統題材,細致刻畫了一北國少婦纏綿的閨思。
詩可分兩段。開頭六句為第一段,以作者口氣敘述少婦在旖旎春光中與丈夫的遠別。首句“燕趙佳人本自多”系從古樂府詩句“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化出,信手拈來,卻已點清題目中的“燕”字,又暗示本詩的主角“遼東少婦”也是一個顏如玉的佳人。次句“遼東少婦學春歌”交待本詩的主人公——一個年青美貌的少婦,并點清題目中的“歌”字。“學春歌”三字,一下子使少婦單純、活潑、無憂無慮的形象躍然紙上,用筆十分傳神、十分經濟。接下來兩句描寫燕地的大好春光。黃龍戍即龍城,地址在今遼寧省朝陽市,玄菟城在今朝鮮境內。兩處古代均屬于燕,歷來被看作極北苦寒之地。多數作者在提到這兩處時常不脫“墮指裂膚”、“折骨截耳”之類的詞句,然而蕭繹卻高唱“花如錦”、“月似蛾”,極力渲染燕地春光的明媚燦爛,月夜的溫馨靜謐。作者這樣寫,固然是為下文抒寫離別之悲、相思之苦的主題服務,但我們也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大膽,佩服他的創新精神。如此美好的春風花月夜,正是夫妻歡聚的美景良辰,然而少婦的夫婿卻奉命出使,而且是到遙遠的交河(在新疆吐魯番附近)去。于是,一切美好的景物頓時黯然失色,活潑快樂的少婦也從此陷入無窮無盡的相思之中。“如何此時別夫婿”二句中,“如何”一詞不是如通常作“怎樣”、“怎么樣”解,而是作“奈何”解,帶有強烈的埋怨情緒。我們似乎聽到了女主人公煩惱悵恨的嘆息:怎么偏偏這個時候與夫婿分別呢?!丈夫騎著黃金作絡頭的駿馬,以翠羽作裝飾的旗幟(“眊”與“旄”通)為前導,華貴煊赫、神采飛揚地出發了。然而,這種華貴氣象在女主人公心中引起的卻只是離別的感傷。這里,作者有意無意地暗示我們:男兒對“金羈翠旄”的追求,正是造成夫妻離別的原因。女主人公對離別的悵恨埋怨中,也包含著對丈夫熱衷功名的責備。
從“還聞入漢去燕營”以下直至結尾為第二段,以少婦的口吻訴說日夜相思之苦。“還聞”二句,前一句承上,由少婦耳中交待夫婿行蹤;后一句啟下,由作者的敘事轉為少婦的抒情。交河已是遙遠,但在梁朝時,它畢竟和遼東、玄菟等地同屬北魏境內。現在夫婿卻離開了燕地的營帳,又到漢朝(指漢人統治地區)出使去了。一個“聞”字,說明他出使交河后并未回家,而且連信也沒捎一封,女主人公只是從別人那里聽到了這個消息。這就使她更加愁思縈回,百恨咸生了。所謂“百恨”,除了離別之恨和對丈夫熱衷功名的不滿以外,還包含著因自己情緒不好而無緣無故產生的各種各樣的恨,包括對與丈夫出使有關或無關的人和事的恨(例如對派丈夫出使的朝廷的怨恨),甚至還可能包含著對美好春光、對享受美好春光的人們的遷怒,好比《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因為將和張生分別,“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一般。用“百恨”一詞來說明女主人公此時的思想情緒,真可謂概括無遺。
接下來“漫漫悠悠天未曉,遙遙夜夜聽寒更”二句,敘長夜不眠的相思。歡娛嫌夜短,愁來覺更長,作者連用“漫漫”、“悠悠”、“遙遙”、“夜夜”四個疊詞,前三個詞極言少婦心中長夜之長,“夜夜”則可見每天如此,非止一日。長夜不眠,唯有默默地數著更聲。“更”前著一“寒”字,更有很強的表情作用。季節既已到百花如錦的春天,則夜氣就不當“寒”。作者用此“寒”字,并非因疏忽以至與上文牴牾,而是準確地寫出了夫婿遠去以后少婦的心理感覺,有以少總多之妙。
“自從”四句,寫少婦在節日的相思之情。自正旦以后,社日、清明、上巳等皆是舉國歡會宴飲游戲的節日。尤其是三月初三上巳節,曲水流觴,士女雜坐,更是熱鬧。眼看別人家夫婦成雙成對,更襯出自己的孤單寂寞。這怎能不使女主人公愁眉千結、紅淚萬行?
對丈夫的苦苦思念,使女主人公不自覺地走出閨門。“并海連天”四句接寫她登高遠眺,進一步表現她的相思之苦。登春臺本為令人心曠神怡之事,所謂“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老子》)是也。然而,女主人公之登臺,目的并不在聊以抒憂,而是想眺望歸人。她帶著滿腔心事,一臉愁云,佇立臺上,遙望大海,但見海天相接,一片茫茫。“處處湘云合,郎從何處歸?”(李益《鷓鴣詞》)海天的空闊、海水的浩渺,更加重了女主人公心頭沉重的茫然與失落之感,同時也暗示了女主人公愁思的深廣。“行杯”、“落葉”兩個夸張性的比喻,使女主人極目遠眺、望穿秋水的神態躍然紙上。“乍見”、“復看”二詞,則不難使讀者體會到女主人公那被希望與失望交替咬嚙著的內心世界:每當天邊出現一片帆影,她的心里立即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花。然而,船并沒有向著女主人公所在之處駛來,而是慢慢地又消失在海平線上。于是,等待的焦灼為失望的痛苦所代替,直到另一片帆影出現在天邊……如此周而復始。這是多么令人難以忍受的感情折磨!
登臺遠眺的結果,只是更增添了幾分愁悶、幾分傷感。女主人公回到充塞著冷清寂寞的家中。夜色漸深,沙洲孤鶴的哀鳴遠遠傳來,似乎是在呼喚被人家羈押豢養于牢籠中的雌鶴。這凄切的鳴聲,更使她感受到自己的孤單寂寞,更使她心緒不寧,無法入睡。她不由得翻身獨坐,面對孤燈,黯然傷神——她的處境,不是正像這“羈雌”一樣嗎?只是她連“雄鶴”的呼喚也聽不到,從這一點講,她連鶴還不如呢。這里“坐傷離”的“坐”字,固然可以作“因為”解,但若作坐、立之“坐”解,似乎更好。長夜難眠,鶴唳聲聲,正是“不許愁人不起”(李清照《念奴嬌》)呵!
最后,作者以“翻嗟漢使音塵斷,空傷賤妾燕南垂”兩句總束全篇。夫婿使漢不歸,而且音信全無,這是女主人公整日價長吁短嘆、傷心流淚的唯一原因。但在這全篇結尾之時,作者卻出人意料地說她在嗟嘆漢朝使者毫無音訊,不見蹤影。這實際是一種“以翻為收”的手法,它更深刻地表現了女主人公對丈夫的思念之情——既然丈夫沒有信來,如果有漢使來訪,我不就可以向他們打聽到一點丈夫的消息了嗎?這一筆,真可謂高明之至!然而,女主人公嗟嘆盡管嗟嘆,漢使并不會因此而來;傷心盡管傷心,卻也只是“空傷”:既無人知曉,更無人勸慰。詩歌就在這無可奈何、自傷自悼的幽長嘆息中結束,而把無限的悵惘、無窮的回味,留給了當時和后世的無數讀者。
這首詩寫女主人公的相思之苦,從黑夜到白天又到黑夜,從室內到室外又到室內,通過時間空間的轉換、景物環境的襯托,將女主人公的感情表現得纏綿悱惻,宛曲細膩。自簡文帝蕭綱創“宮體”以來,蕭綱、蕭繹以及徐陵、庾信父子等宮庭文人多以詩描寫婦女的容貌、體態、穿著、用物等。蕭繹的《采蓮曲》、《夕出通波閣下觀妓詩》等也是這類作品。這首《燕歌行》從題材及藻繪來看,也是“宮體”一路,但詩中寫到女主人公容態的僅“橫波滿臉萬行啼,翠眉暫斂千重結”兩句,而這兩句毫無輕褻之意,只是為了表現其內心的痛苦而已。其他“佳人”、“少婦”、“金羈翠眊”、“花如錦”、“月似蛾”等詞,雖色彩艷麗有宮體之風,但從總體來看,全詩用詞麗而不俗,感情深厚而不輕佻,格調是比較高的。聞一多先生曾說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宮體詩的自贖”,從這首《燕歌行》看來,自蕭綱自悔宮體“傷于輕靡”之后,他們這批宮體作家或多或少已在做一些自贖的工作了。
這首詩的音節流轉動聽。全詩除首段為六句一韻外,其余都是四句一意,韻隨意轉,或平或仄;再加上“自從異縣同心別,偏恨同時成異節”、“哪堪春日上春臺”等有意重復、錯換使用的修辭手法,更造成音節的特殊韻味,讀時真有“流走如彈丸”的美感享受。它對唐代歌行體的成熟、發展,應該也起了一定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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