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小說·中國古代小說代表作品·明清小說·吳敬梓與《儒林外史》
人們一般都認為,世界上詩歌創作的現實主義成就很高,浪漫主義成就也很高。而世界上的小說創作,卻以現實主義成就為最高,浪漫主義為其次。然而,我國著名的古典小說《西游記》、《聊齋志異》等,都是世界浪漫主義小說創作成就最高的代表作之一。清代乾隆年間(即十八世紀中葉)出現的吳敬梓《儒林外史》,即是我國諷刺文學的高峰,也是世界文庫中現實主義文學的巨著,很值得我們去學習和探索。對于這部巨著的偉大意義,在認識上,過去學術界還不很一致,這些年來,經過不斷論爭,似乎正趨向統一。
《儒林外史》成書過程及其作用
一、作者生平與創作
吳敬梓(1701—1754),字敏軒,號粒民,晚年移居南京后,自稱秦淮寓客,后來又號文木老人。他出身“科舉世家”,是安徽全椒的“名門望族”。曾祖吳國對,是順治時的探花;祖父吳旦,做過州同知;伯叔祖吳晟、吳昺,一個是進士,一個是榜眼,當時均甚有文名。父親吳霖起,開始家道衰落。他原是康熙二十五年的“拔貢”,做過縣教諭,是一個“重節操,淡功名”的正直知識分子。吳敬梓十三歲喪母,十四歲隨父至江蘇贛榆任所。這時,他“讀書才過目,輒能背誦”,已開始顯露文學才華。二十三歲吳敬梓中了秀才,也是在這年父親由于丟官返里,抑郁成疾而亡的。父親的思想品格和生活遭際,對吳敬梓產生了深刻影響。從此,家庭生活也發生了變化。吳敬梓在中了秀才之后,二十九歲時又去滁州參加科試與鄉試,但通過了科試,鄉試卻未錄取,而一些不學無術之徒卻高中了。這種不合理現象,使他很憤懣。當三十六歲時,安徽巡撫趙國麟,舉薦他赴京應“博學鴻詞”科廷試。但這時的他,已失去“趕考”的興趣,以病推辭,從此再沒去應考了。《儒林外史》這部巨著,大約就在這一年開始了寫作。
吳敬梓出身于敗落世家,從小“不習治生”,慷慨好施,常常“傾酒歌歡呼,窮日夜”,用錢如水,不上十年功夫,竟將父祖“二萬余金”的產業蕩盡了,開始了貧困潦倒的生涯。從此他在“鄉里傳為子弟戒”(吳詞《減字木蘭花》),被族人視為“吳家敗類”。但是,吳敬梓卻認為自己有理想、有主見,不與世沉浮,堅持打造一種高潔奇偉的品德。自從三十三歲那年的二月,移家南京秦淮河畔白板橋西客居之后,過著“撥寒爐之夜灰,向屠門而嚼肉”的貧困生活。但是,為了倡捐修復先賢吳泰伯祠,吳敬梓卻賣掉了最后一點財產,即全椒的老宅。此后,他專靠賣文所得和親友周濟過活了。有時不得不以舊書換米度日;有時也難免“囊無一錢守,腹作干雷鳴”;“近聞典衣盡,灶突無煙青”。這時的“書香門第”子孫吳敬梓,甚至連一件完整的粗布短衣也沒有(見程晉芳《寄懷嚴東有》和《懷人詩》)。有一天,有個親眷程麗山,命子攜米三斗、錢二千往望吳敬梓,這時他已兩天無物下肚了。南京冬日極冷,怎么辦?敬梓御寒之法是:約五六友人“乘月出城南門,繞城堞行數十里,歌吟嘯呼,相與應和”;到天亮時,才“入水西門,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謂之“暖足”。他并未向貧寒低頭,相反,生活得更加堅強。其實,只要他稍作“低下頭,彎一彎腰”,情況即可改觀。那時,吳家先世“門生故吏既半天下”,“姻戚故舊,官中外者”,也“以千百計”,并且,過去吳家在經濟上都周濟過他們。但吳敬梓卻“夷然不以屑意”,始終不愿去攀附,只是“閉門課子”,專注學問,勤奮寫作。到后來,他終于成為“其學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的文章老手(見程晉芳《文木先生傳》及錢靜方《小說叢考》)。三十多萬字的長篇巨制《儒林外史》,就是在這種極端困境中完成的。
五十四歲時的一個冬天,吳敬梓于揚州做客,住在族人處,同好友王友曾一起“縱談古今”,飲酒銷寒。不料,睡后突患痰涌,竟不治而歿,享年五十有四。死后,身邊只有幾文當了衣服的小錢,全靠友人置棺收殮,歸葬于南京清涼山下(一說,鳳臺門之花田)。一位名聞遐邇的杰出作家吳敬梓,就在這樣艱難困厄中,結束了自己孤峭凌厲的一生。
吳敬梓在創作上,原來經、史、詩、詞和文章等各個方面都有著述,可惜沒有全部流傳下來。除一部《儒林外史》之外,其他作品現存狀況是:
《文木山房詩文集》,原有十二卷,現僅存四卷,只留下:賦4篇、詩131首、詞47闋。這些均為四十歲以前作品。解放后又發現了26首詩詞。
經學研究成果《詩說》,原有七卷(晚年作品),在乾嘉年代還有很多人看到過,但后來失傳了。
散文,只存《尚書私學·序》一篇。它幸存于清焦循之《揚州足徵錄》之中。
至于歷史研究的《史漢紀疑》一文,沒有最后成書。
二、《儒林外史》成書過程
吳敬梓《外史》的寫作,大約在他三十六歲時就開始了,在四十九歲以前已經完成。按照魯迅的說法,“吳敬梓著作皆奇數,故《儒林外史》亦一例,為五十五回。”這部原作,待作者去世后十多年,才由金兆燕于揚州任官期間(1768—1779)付刻。但其刻本至今尚未發現。現存最早的刻本是嘉慶八年(1803)的臥閑草堂本,共五十六回。但一些整理者認為最末一回《幽榜》,同全書主題、思想和寫作風格都大相徑庭,顯然不是出于原作者之手,應當刪去。同治十三年(1874),又出現了“齊省堂”增訂本,光緒十四年(1888),又有增補齊省堂本(即東武惜紅生序本);另插入四回,成為六十回本。這四回是寫沈瓊枝與鹽商宋為富婚后故事的,事既不倫,語復猥陋,顯系后來好事者所妄加。所以,新中國成立后幾次出版《儒林外史》,均以“臥閑草堂”本為底本,刪去第五十六回,保留最后的《沁園春》一詞作結。
三、《儒林外史》流傳及影響
《儒林外史》自從抄本流傳以來,就受到人們的重視。木刻印刷之后,更引起了人們對它的廣泛興趣。嘉慶刊行的各種版本,幾乎每一回都寫有“回評”。對于此書及其作者的有關著述,也不斷出現。據不完全統計,自清代以來,撰寫吳敬梓傳記、年譜和談《儒林外史》之書,不下六七十部;專門研究《外史》的著述、資料的,也有一二十部之多。光緒三十年(1904)還出現了仿作《新儒林外史》。
新中國建立后,僅在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二年的十一年中,全國各報刊發表了研究文章七十多篇。最近幾年來,有關論著則更多,只是缺乏統計。
在國外,《儒林外史》也頗受人們重視。光日本一國,就有好幾位學者發表過研究《儒林外史》一書的專門論著。
《儒林外史》的思想內容
吳敬梓這部巨著,寫出了自己的時代、自己的社會、自己的生活特征和自己的思想面貌,作家的思想感情同作品的思想感情完全融為一體。它不像《三國演義》、《水滸》這類作品,也不似《聊齋志異》那樣,其內容是在民間流傳過,或者組編過的歷史故事和神話傳說,而是作者個人完完全全的天才創造。因此說,《儒林外史》確是一部具有十八世紀時代特征的不朽的現實主義的杰作。它的思想成就,不僅反映在對社會現實的揭露和批判上,而且也表現在對理想的謳歌與追求上。可惜,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人們只熱衷于前者(當然也是對的),而忽略了后者(認識不免片面)。現在,開始有人注意研究它在全書中所蘊藏著的“理想光輝”——即民主性的精華,當然,也是時代的光輝。
以下讓我們比較具體地看看此書的各個方面的含蘊。
一、全書段落層次
同其他各部古典名著不同,《儒林外史》沒有貫串全書的“主干”故事情節,也沒有自始至終出場的中心人物。全書的情節,歸納起來,大體可分為兩大部分:前半部,主要寫反面人物,表現批判精神;后半部,主要寫正面人物,是表現作者的思想。細析觀之,全書有這樣四個相互鉤連的環節:
(一)楔子(第一回)——寫王冕的故事。它樹立王冕:講究文行,有廣博學識,鄙棄功名形象。這一回,實際上是全書之“總綱”。因為,它確立全書人物衡量的標準:符合王冕的樣子,是正面人物,否則,是反面人物;它提出了全書結構的兩條線索,即兩類人物形象:走榮身之路的反面人物和講究文行,維持文運的正面人物。
(二)批判反面人物(第二回至二十四回)——主要寫走榮身之路的知識分子。具體地說,又有三層意思。其中:
第一,二至七回:描寫普通的知識分子,即大量文人走科舉制藝道路獵取功名富貴。比如:
借王惠、湯秦之流,寫出贓官與“清官”同樣殃民禍國;
通過嚴氏兄弟,即對嚴貢生與嚴監生的刻劃,呈現了占便宜的“吸血鬼”(嚴大位)和要錢不要命的“吝嗇鬼”(嚴大育)兩種形象的可恥與可鄙;
特別是用了周進與范進兩個典型,寫出了文人所以熱衷科舉的社會根源,深刻提示了本質。
第二,八至十三回:寫了“特殊”的知識分子,怎樣獵取“異路功名”。
有的是科舉失意;有的想走“終南捷徑”;又有的則冒充高人雅士而取得“名聲”。其中最典型者,即是婁琫與婁瓚兩兄弟,原是胸無點墨,卻利用家產,冒充信陵、春申風度,禮賢下士,招攬人才,裝出求賢若渴樣子,結果有趣的是求來的“賢人”,卻都是一些冒牌貨。此以“賢士”揚執中為例:
楊執中,原是一個無學無行之人,把元詩竊為己有的“假冒者”。再看看下列人等,到底何種“人才”?
“高人”權勿用,原是一個奸撈人口的流氓,而自己的名字卻從《易經》“潛龍勿用”中化來,顯示高尚;
“名士”蘧公孫,是一個把前人的集子翻刻后署上自己名字的“少年名士”,成為徒有其表的“斗方”;
“俠客”張鐵臂,也是一名“以豬頭代人頭”,虛設“人頭會”的假英雄。
總之,這里說的是“名士大宴鶯脰湖”,實際上是一幅集社會流氓、市井無賴、江湖騙子和文界剽竊者于一處的“百丑圖”。
第三,十二至二十四回:寫瑕瑜互見或由好變壞的知識分子。其中有褒有貶,但貶勝過褒。此只舉兩例:
馬純上,即大名四揚的文章“選家”的馬二先生。他有一套八股文理論,大事鼓吹“文章舉業”,是人生唯一“可出頭”之事。他是一個瑕瑜互見的“科舉狂”。
匡超人,這又是另一種人物,原是有名的孝子、勤學而純潔的青年,后來逐漸變質,成為一個出賣靈魂的無恥之徒。
(三)塑造正面人物(廿四至五十四回)——著重描寫純儒與豪杰等正面人物形象。其中:
第一,二十四至三十三回:寫豪杰。以杜少卿為主,向眉為輔。
杜少卿具有真知灼見,俠義心腸,是個不求聞達的文士。實際上,其中若干成分是作者寫吳敬梓自己。它是全書正面人物刻劃得最有血肉、最為成功的一個。
第二,三十三至三十九回:寫純儒(即真儒)。這里以虞育德為主,遲衡山、莊征君為輔。
“真儒”,是代圣人立言的“完人”,都是表現作者“以德化人”之主張和思想的,可惜寫得概念化。
第三、三十七至五十四回:主要寫兵、農、孝、悌的理想。
這里所描述的人物形象,多半蒼白無力,缺乏生動與深刻人物描繪。在這幾回中,也寫到了儒林之末流,既無錦繡之文,也無高尚之行。那個借錢嫖妓、冒充風流雅士的陳木南,就是一例。
(四)寫晚明四個市井奇人(最后一回)。他們是:①開裁縫鋪的荊元,卻又是一名知琴善書,還能作詩的“無冕”文人;②“無家無業,總在一些寺院安身”的季遐年,他能寫一手好字,不學法帖,卻能創新;③“王牌樓賣菜”者子孫、窮小子王太,他卻又是一名下棋高手;④最后一個姓蓋名寬。他原是一位當鋪老板,但他整天只知詩、書、畫,且又好義樂施,最后蕩完家產,只靠賣茶和“坐館”度日。
第一回是寄托希望,這一回最后(五十五回),卻是完全失望了。
二、小說的中心內容
這是一部杰出的諷刺小說。它從科舉制度的角度,展示了中國封建末世的形貌:一幅活生生的封建社會群丑圖。它從不同視角,對其進行了形象生動,內容具體地諷刺和揭露。
(一)猛烈抨擊科舉制度,深刻揭露八股制藝的種種弊端
吳敬梓雖然把故事背景假托于明朝中葉,但它的批判矛頭,實際上是指向清王朝統治下的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特別是敗壞人心、禍國殃民的八股科舉制度。這個起于隋唐,盛于明清的科舉取士制度,發展到十八世紀的清代,已經越來越顯得腐朽反動了。在這種制度下培養出來的人才,也只能是一些酸腐的、不學無術的廢物,或者為封建統治者助威的幫兇。所以,《儒林外史》在第一回就開宗明義,借王冕之口說: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的“取士之法”——這個法卻“定得不好! 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果然,當時的讀書人一個個熱衷舉業,醉心功名富貴,時刻想著書中的“黃金屋”、書中的“千鐘粟”和書中的“顏如玉”,弄得神魂顛倒,丑態百出。
六十多歲的老童生周進,就是一個典型。
周正在科舉路上鉆營了幾十年,連一個秀才也沒撈到,只能到薛家集去“坐館”,受到人們百般奚落,后來,竟把這個“破飯碗”也打掉了。為了活命,不得不給一伙商人去當“帳房先生”,但是,他仍然熱衷于科舉。一次,他到廣東省貢院去游覽,一見貢院號板,便觸景生情,萬感俱發,“不覺眼睛里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當救醒之后,“周進看著號板,只見一頭撞將去,……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著不住。”他竟“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吐出鮮血來”。商人們見此情景,答應湊些錢給他捐個功名“監生”,以取得進貢院去考舉人的資格。他感激得五體投地,趴在地上磕著響頭說:“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
作者在描寫這些失意文士時,抓住“周進哭號板”這個典型鏡頭,把一個以舉業為生命的士人的心理狀態和變態精神面貌,刻劃得多么淋漓盡致!
范進,又是一個生動典型。
他對科舉著魔,從二十歲到五十四歲,總算有幸,終于撈了個秀才,可進貢院考舉人了。但是,當他考畢返家時,其“母親卻餓得兩眼都看不見了。”于是,范進只得抱只生蛋的母雞去集上賣。正當他“抱著雞,手里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里尋人買”時,一個鄰居飛奔而來,告訴他“中了舉人”的消息,他還以為人家取笑他。當其返家親眼看到“報帖”,看見他幾十年的希望成為現實時,他竟高興得發瘋了。小說對這段情節的描寫十分精彩:
……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 “噫! 好了我中了!” 說著往后一交跌倒,牙關一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得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 “噫! 好! 我中了!” 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坭,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
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 “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
周進與范進,就是由八股制藝取士制度造出來的兩個悲劇角色、兩個“腐儒”的典型。一個“趕考”幾十年而得到的是失望、絕望,以至痛不欲生,大哭“號板”,搶天呼地;一個幾十年夢想終于實現,結果喜出望外,瘋狂失態,幸好胡屠戶的一個巴掌清醒了他。他們的這種變態心理,生動而深刻地揭露了科舉制度的害人之深。
作者在書中把批判的筆鋒,還觸及更深的一層:即他們所以熱衷科舉的原因。當窮愁潦倒的范進中舉之后,岳父大人胡屠戶,原來像個兇神惡煞,對其任意辱罵,現在,換了副嘴臉,一聲一個“賢婿老爺”;在考取之前,范進家炊而無米,喜報一到“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面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只雞來的。”連那個“一向有失親近”的張鄉紳(舉人),也立即成了“如至親骨肉一般”的“年誼世好”,送上了“一封一封雪白”的銀子和“三進三間”房屋。而且,以后就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陰庇的。到二三個月,范進家奴仆、丫環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事情就是這樣:一登龍門,身價百倍。范進中舉前后的政治、經濟地位和人情世態的驟然變化,正是當時士人們那樣熱戀舉業的社會根源。“兩范”的典型性格,也就是在這種典型環境中形成的,它具有極強的客觀性。
(二)深刻批判了吃人的封建禮教和虛偽的程朱理學
此書在猛烈抨擊科舉制度的同時,也對吃人的封建禮教和虛偽的程朱理學進行了深刻批判。在清代,理學(也稱道學)已經奉為官方哲學,封建倫理道德已完全法典化、教義化,不準人們有任何觸犯。他們把“理”(即天理)這個程朱哲學的最高范疇,認定是先天的、萬物必遵的普遍原則,是至高無上的絕對真理。而封建倫理道德規范,則是這個“天理”的具體體現。于是,封建的“禮”,也就是“天理”,是萬古長存、神圣不可侵犯的最高準則。理學的核心內容,就是封建禮教。這個禮教,包含著多方面內容,而最主要的是孝悌與貞操。在我國,孝悌之德,是很早就提倡了的,而提倡女子的“貞節”,卻是從宋代以后才發展至嚴重地步。宋理學創始者之一程頤,就曾提出:“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二程遺書》卷二二·下)公開反對寡婦改嫁。發展到清代,就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一些道學家一看到唐人文章、墓志銘上有婦女改嫁的字眼,便勃然大怒,一律改成“從一而終”,不準改嫁。這正是封建沒落階級的可悲的產物。
清代科舉考試,程朱理學是必考內容。吳敬梓既然反對科舉制,也就不可避免地把矛頭指向程朱理學和封建禮教。當然,作者并不完全反對封建倫理道德,而是從維護立場出發,堅決反對那些假道學,從而剔膚見骨地揭露封建倫理道德的虛偽性和殘酷性。
這方面的例子很多,這里,只從“孝”、“悌”與“貞節”三個方面,略舉數例。
先看關于“孝”的例子:
進士出身的工部員外郎荀玫,當他在京侯選期間,得知母親去世,十分悲痛,立刻“哭倒在地”,急著就要“到堂上遞呈‘丁憂’”(清制:凡遭父母之喪者,解除官職,在家守孝二十七個月)。這時,另一個進士出身的工部員外郎王惠提醒他:“現今考選科道在即”,“若是報明了丁憂家去”,就會影響自己的前途。于是荀某立即命家人脫掉孝服,決定“將這事瞞下”,并吩咐下去“不許通知外面人知道”。當朝的周司業、范通政知道了此事,也說“可以酌量而行”。滿口“孝道”,一碰上功名富貴,便現了原形,只是“教養題目文章里的詞藻”而已。
再看關于“悌”的例子:
嚴監生兩個小舅子王德、王仁,更是典型的假道學者。兩兄弟都是秀才(德為府學廩生,仁為縣學廩生),都“錚錚有名”。嚴監生因正妻王氏病重,想把侍妾趙氏扶正,特請了兩位舅子來家商議。王氏的兩位哥哥聽了妹丈的話,先是“把臉本喪著,不則一聲”;后來,“讓到書房里用飯”,也“彼此不提這話”。可是,一等請進密室,嚴監生遞給他倆二百兩銀子之后,立即變了態度,反責怪嚴監生沒有及早把趙氏扶為正室。王仁竟拍著桌子正襟道:“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你若不依,我們就不上門了!”說著,這兩個秀才,還“義形于色”地再向嚴監生要了五十兩銀子,催他在王氏死前將趙氏扶正,并代監生擬就一篇“告祖文”。告過祖宗,舉行扶正典禮,而他倆的親妹子,就在這“大廳、二廳、書房、內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擺了二十多桌筵席”的一片喧鬧賀喜中“斷了氣”。
最后,看一個“貞節”的例子:
這是一個親生父“勸女自殺殉夫”的怪誕實例,且看書中的描述:
父親王玉輝,是一個做了三十年秀才的“迂拙夫子”,也是以“理”殺人的“操刀手”。他年過六十,大女兒早已“守節在家里”,三女兒出閣不上一年多,也死了丈夫。她“哭得天悲地慘”,要“尋一條死路”來殉夫。公婆兩個聽了,“驚得淚下如雨”,反復好語相慰。但是,親生父親王玉輝不僅不加勸阻,反而對親家說:“親家,我仔細想來,我這個小女要殉節的真切,倒也由著她行吧。”并鼓勵女兒自殺殉夫道:“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吧!”他的老伴罵他:“越老越呆”,他也無動于衷。等到三姑娘真的絕食殉夫之后,他對老伴說:“你哭她怎的?她這死得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她這一個好題目死哩!”接著仰天大笑道:“死得好! 死得好!”
這個王玉輝,乍看似乎他的言行,已喪失人性,以今日觀之,實難理解。然而,這段精彩的描寫,確是當時社會的真切寫照。過去的府志、縣志都載有一批“烈女傳”,他們正是為程朱理學所害。這種“烈女殉夫”的野蠻、殘酷行為,正好深刻揭示了“天理”與“人欲”的根本對立,剝下了封建禮教的道貌岸然的畫皮,暴露了它那血淋淋地吃人的本相。
(三)揭露與諷刺了封建官僚的貪殘刻薄,以及封建社會的各種丑態。
《儒林外史》從否定科舉制出發,對封建社會的各級官吏、鄉紳地主、鹽商富賈、名士高人,乃至和尚道士、騙子賭徒、陰陽地理,以及媒人牙婆、老鴇龜漢、妓女嫖客、光棍無賴和種種幫閑小人等等,都作了揭露和諷刺。它真切而生動地為人們彩繪了一幅“群丑圖”,使大家看到封建末世原是一個丑類橫行的世界!
那些科舉出身的官僚,文的無安邦定國之才,武的又沒有臨陣對敵之勇,完全是一伙無用之物。但是,辦起壞事來,卻十分得力,個個都是出眾的“干才”。高要縣的湯知縣就是一例。他為了向上司表示自己的“清廉”政績,“出個大名”,求得后日“升遷”,竟把一個回民的老師傅活活枷死。民眾為此“鳴鑼罷市”,而上級按察司不僅不懲處湯知縣,反把“五個為頭的回子問成奸民挾制官府,依律枷責”。
還有一個南昌太守王惠,一心想的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錢到公事辦,犬到豬頭爛”。他到衙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釘了一把頭號大的庫戥,把六房書辦都傳進來,問明了各項內的余利,不許欺隱,都派‘入官’。”從此。衙門里一片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這些衙役、百姓,一個個被他打得魂飛魄散”。如此之貪官酷吏,卻被視為“江西第一個能員”。朝廷竟將他提升為南贛道。
地方官是如此,中央各部院署也差不多。比如:秦中書與高翰林商議,用一個二百兩銀子托放御史進京活動,使萬青山從一個假中書變成了真中書。至于官衙中的書辦、差役,更是無所不為了。像潘三、李四、黃球等人那樣的“把持官府,包攬詞訟”、“拐帶人口”、“廣放私債”和“重利剝民”等等惡行,隨處可見。作者在書中寫盡了封建末世政治腐敗和現實黑暗。這不單單進一步暴露了科舉制度的罪惡,而且把整個封建官僚機構從上到下地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揭露與鞭撻。
(四)對理想生活的探索與追求
這是《儒林外史》的另一個方面的重要內容。它塑造了一批正面人物,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和主張。作者的光輝理想,不僅在揭露與批判中顯示出來,而且在追求和歌頌中正面表現了出來。
書中的正面人物有四種類型,正好體現了吳敬梓探索理想的過程。
首先,描繪了王冕這類人物形象——楷模形象
作者在書中托出了歷史實有人物王冕,但又按自己的理想進行了塑造,并讓他立于全書之開頭。其目的,是有意樹起一個立品矯俗的楷模。
王冕,在這里是出身農家,他將秦老處放牛得來的一些“點心錢”,用來買書學畫,刻苦自勵而成為著名的畫家與詩人,對于“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所不通”。他輕功名富貴,將其視為浮云糞土,不但否定科舉,“不求官爵”,而且拒絕知縣之請,逃避權貴之訪,甚至明太祖授他“諮議參軍”,他卻早已“連夜逃往會稽山中”。書中的王冕,確是一個“性情高傲”、“嵚崎磊落的人”。
其實,歷史上的王冕,是元末文壇上的著名詩人和畫家,是公元1287——1356年間的元人,沒有在明代生活過一天。因為明朝在公元1368年建立時,王冕早已“作古”十二年了。《儒林外史》是一部托事于明代的小說。可是,明代并無王冕其人。可見,吳敬梓筆下的王冕,是一個純粹的小說人物,是作者有意虛構的藝術典型,讀者盡可不必追根問葉,對號入座。
其次,塑造了幾個富有叛逆精神的人物——反叛形象
主要是指杜少卿和沈瓊枝這兩個形象。他倆都是作者著力描畫的重要正面人物,僅次于王冕。眾多論者都曾指出:杜少卿身上留有作者的影子。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就說過:“杜少卿為作者自況”。他也是全書正面人物刻劃得最成功的一個藝術典型。
杜少卿雖然出身于“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的科舉世家,但卻反對科舉,輕視功名,只求“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他認為“學里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他把王知縣看成是“灰里的進士”;李巡撫薦他入京見皇上,他卻以病辭之。后來,他雖然只得依靠“賣文為活”,卻是“布衣蔬食,心里淡然”,滿足于“山水朋友之樂”。他確似王冕家七泖湖時的荷花,出污泥而不染,不與世風同沉浮,卓立于儒林群丑之外。同時,杜少卿在那“理學獨尊,文風恢恢”的時代,卻敢于摒棄朱熹解經之觀點,用自己的新識來解講《詩經》;敢于無視禮教的中心內容“三綱”、“五常”,掙脫禮法和世俗拘束,竟陪著妻子,手牽手,肩并肩,悠哉悠哉地逛游于南京清涼山,弄得觀者“目眩神搖,不敢仰視”;他還反對任意玩弄女性,隨意納妾,認為“娶妾之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不僅如此,他還輕財重義,救急濟貧,很快將自己的田園產業變賣一光。杜少卿這個形象的性格,我們一看即知,確有許多與當時的世人格格不入之處,而跟作者吳敬梓的性格行狀卻有若干相似之點。因此,魯迅的說法,是很有道理的。這種充滿反叛精神的人物形象,難怪書中的遲衡山也稱贊道:“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
常州人沈瓊枝,是全書中受到作者重視,并描寫得較為突出的一個帶有某種近代民主精神的女性。她自逃出揚州鹽商宋為富魔窟之后,就在南京獨自謀生,自食其力,靠刺繡和賣文畫畫過活。她繡的“送子觀音”比畫的還好;她對命題賦詩,“又快又好”。不單才氣過人,她還有一種同惡勢力堅決斗爭的精神。一些“好事惡少”,常去她處“說混話”,“地方上幾個喇子(流氓)”,“來拿囮頭(抓住短處進行敲詐)”,都被她怒罵走了。有差人向她敲詐,她不給,反而問道:“你敢怎么樣?”差人趕著扯她,反被“她一個‘四門斗里’(一種拳術架勢),打了一個仰八叉”。連知縣奈何她不得,審問她“為甚么不守閨范,私自逃出”。她理直氣壯地答:“宋為富強占良人為妾……,他賣囑知縣,將我父親斷輸了,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她就是這樣一個新女性形象。沈瓊枝這種思想行為,在舊禮法森嚴的社會里,無異是一支燭照夜空的火炬,具有爭取個人自由、婦女解放的初步民主思想光輝,甚為難得。
再次,它還刻劃了一大批“真儒”與“賢人”——賢者形象
“真儒”,也叫純儒,是代圣人立言的“完人”。作者把自己“以德化人”的理想和主張,通過這些“真儒”的塑造而體現了出來。他們都是上天下降人間維持文運的“天星”的化身。其中有:
號稱“真儒”、“大圣人”而致力于“以德化人”的虞育德,是其主要代表,還有起輔佐作用的一批“賢人”。比如:強調禮、樂、兵、農,企圖以古禮古樂挽回世運人心的遲衡山;無心于仕途,專門“閉戶著書”的莊紹光;出身微寒,注重實說的武正字,以及具體實踐“禮、樂、兵、農”主張的蕭云仙等等。這些人物的性格各有不同,生活態度也并不完全一致,但是,他們有著共同的特點:輕視功名富貴,鄙棄科舉八股,為人正直,注重實學,同情人民疾苦,反對污濁政治。他們都支持杜少卿那樣具有離經叛道傾向的人物。不過,他們的主導思想,仍然是正統的儒家傳統。因此,如果說,王冕和杜少卿,以及沈瓊枝他們具有民主性思想,那么,這些“真儒”們,卻有更多的封建性。這是因為,他們以作者自己的臆想來塑造形象,而不是從生活中眾多的原型中提煉出來的。故而,藝術形象比較單薄蒼白。原來這些人物是作者用力加以描繪的對象,可是,事與愿違。這同作者本身的階級與時代局限有關。
吳敬梓寄予厚望的“真儒”們,終于走上了復古道路而遭失敗。于是,他就把視野擴大到儒林之外的“市井細民”身上。這樣,書中就出現了第四類型的人物。即:
其四、塑造了一批置身于功名富貴之外的自食其力的“市井其人”——勞動者形象
作者對于他們是傾注了熱情的,大力加以肯定和贊揚,給予了“正面人物”以歷史地位。這也是吳敬梓貫串于《儒林外史》全書的一種民主思想的具體體現。最突出的是最后一回所寫的四個“市井奇人”。這就是:
一個是自小兒即“無家無業”的季遐年。他在寺院安身,靠賣字過活,不慕勢利,清高絕俗。
有一次,施御史的孫子請他寫字,他卻“迎著臉大罵道:‘你是何等之人,敢來叫我寫字! 我又不貪你的錢,又不慕你的勢,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寫起字來!’一頓大嚷大叫,把施鄉紳罵得閉口無言,低頭走了。”這是一個狂放人物,是作者強烈不滿勢利社會的具體流露。
一個是開茶館的蓋寬,他討厭富豪們的“俗氣”,對于“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的鄙俗社會風尚,表現了極端的不滿。自己安于貧賤,“每日只賣得五六十壺茶,只賺到五六十個錢”,空閑時,他“在柜臺前看詩畫畫,”怡然自得。這正好同當時的追名逐利的官場和儒林,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又一個叫王太。祖代以賣菜為業,本人“無以為生,每日到虎居關一帶,賣火藥筒過活。”他卻善于下棋,能打敗“天下大國手”,可見此人并不平凡。
還有一個裁縫叫荊元。他既“不貪圖人的富貴,也不侍侯人的顏色”,“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就去彈琴、寫字、自得其樂,過著“天不收,地不管”的自由生活。他敢于把自己的縫衣同讀書寫字相提并論,反對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觀念,硬把“賤行”提高了地位。
另外,還有一個戲子鮑文卿。他雖靠賣藝為生,地位低微,但是志行高潔,從不貪圖非分之財。他救了向鼎知縣,卻不肯收受五百兩銀子的答謝。安慶府兩個書辦用五百兩紋銀行賄,托他在太守面前說個人情,他堅決拒絕。他認為靠自己勞動養活自己,是最高尚的,說:“須是骨頭里掙出來的錢,才做得肉。”這些正是勞動者的本色,是他的高貴品質。《儒林外史》對種種自食其力人物的熱情贊頌,就是對統治階級以剝削為榮的觀念的有力批判。
通觀全書,作者吳敬梓確是善于從平凡的生活深處尋找崇高的事物,從“低賤”人物身上發現閃光的思想的。當儒林寂寞,文運衰頹,市井出現了“奇人”時,作者就把挽救腐朽社會的希望寄托在這些下層市民身上。這正是此書閃爍著民主思想光輝的地方。
《儒林外史》對封建社會的批判是有力的、深刻的。但是,為拯救這個“末世社會”所開出的藥方,卻是回天乏力,甚至是可笑的。他所憧憬的理想社會,還是沒有超過中世紀由陶潛虛構的“桃源式”的世界。這是因為吳敬梓生活的時代(清代中葉、十八世紀前期),不可能給他提供更新的出路,只能在封建社會的歧路上徬徨、摸索。但是,應當看到,《儒林外史》實際上已經達到了它那個時代所能達到的思想高度。
《儒林外史》的藝術成就
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同任何其他優秀小說一樣,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塑造了大批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全書三十多萬字的篇幅中,出現了三百多個人物(有名有姓者二百七十多人),其中主要或較為主要的人物就有五六十人之多,寫得性格鮮明、令人難忘的人物,也有一二十人。比如:周進、范進、馬二先生、嚴氏兄弟、匡超人、牛浦郎、楊執中、張鐵臂、胡屠戶和杜少卿、沈瓊枝,以及“市井奇人”等等,都是各具特色的人物。應當說,塑造成功的人物形象,確是,《儒林外史》一書所取得的重大成就之一。
然而,《儒林外史》還有自己獨具的特色。主要是兩個方面:它的諷刺藝術與結構藝術。
一、“感而能諧、婉而多諷”的諷刺藝術
魯迅曾經對此作過很好的評述。他說:“敬梓之所描寫者,……凡官師,儒者,名士,山人,間有市井細民,皆現身紙上,聲態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并指出:《儒林外史》“足稱諷刺之書”(均見《中國小說史略》)。的確,它的諷刺手法極富變化,十分多樣,就其主要而言,不下十多種。
(一)讓諷刺對象互相攻訐,揭露彼此的“老底”
兩王兄弟同嚴貢生的互相“揭底”,即是一例。
王德和王仁借其湯奉取文“不入時目”、沒有入簾之事,來諷刺嚴貢生筆下干枯,沒有才氣。而嚴貢生則反唇相譏,說:“才氣也須是有法則,假若不照題位,亂寫一些熱鬧話,難道也算是有才氣不成?”因為嚴貢生知道,“二王”在周進“手里考的是二等”生,諷刺他倆筆下都是雜亂無章的。這樣,互相揭底,引出了諷刺效果。
有時互相吹捧,也可取得彼此暴露的效果。因攻擊而揭底,是有意識的;而吹捧的主觀愿望,當然不在于“揭底”,但往往事與愿違,也會出現不自覺的“揭底”結局,即自然而然地露了底。比如,西湖名士集會分韻賦詩,就是通過相互吹捧而揭了底的。衛體善、隨岑庵是兩位“衣被海內”的“二十年的老選家”,目空一切,眾名士也極端崇拜。誰知這些“名家”詩作中,居然出現了“且夫”、“嘗謂”等八股文中承上啟下之套語字樣,以致連剛學寫詩的匡超人,也認為“不佳”。可是,吹捧者卻大吹特吹。被捧者的“才氣”既然如此,那么,吹捧者的“才情”也可想而知了。相互吹捧得越高,在人們的眼里就貶得越低。
另外,還有一種原是誠心的贊頌,但實際上是戳痛別人,也可取得諷刺效果如牛玉圃吹萬雪齋等。
(二)用崇高談吐同卑污行為作對比,顯出人物真相
書中有不少的事例,這里,就揀溫州老鄉樂清匡超人來說吧。他自許文章選家,名氣很大,向牛布衣說:“五省讀書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書桌上,香火蠟燭,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牛布衣聽了笑道:“先生,作此言誤矣!所謂‘先儒’者,乃已經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稱呼?”匡超人還紅著臉強辯說:“不然! 所謂‘先儒’者,乃先生之謂也!”牛布衣見他如此,也不再同他爭辯了。這就是魯迅所說的“婉而多諷”。
這種把兩者截然相反的言行,擺在一起進行對比,產生的諷刺意味特別強烈。對此,小說中曾經寫到多處:杜少卿納妾,偏偏說成“為嗣續大千”;尋男色,又說成是“獨得情之正”。秀水縣差人,一邊標榜自己“我們公門里好修行,……怎么肯壞這個良心?”一邊卻要向蘧公孫敲詐“三二百兩銀子”。還有,嚴貢生原是一個橫行霸道的家伙,到處訛詐錢財,攔截豬只,逼占弟婦財產,刻剝家人奴仆,強賴船夫力資,無惡不作。可是,他卻自我表彰說:“為人率真,在鄉里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至于荀玫的“遞呈丁憂”,范進的“遵制丁憂”,等等,無不是采取此法而顯示人物言與行之完全違背,從而自然地構成一種絕妙的諷刺。
(三)突出描繪反面人物奇特外貌,以揭露其靈魂之丑惡
這也是吳敬梓在小說中所用的一種絕妙的諷刺手段。他常用夸張手法,描寫被否定人物矯揉造作的外表,借以暴露內心之虛偽與卑陋。請看,書中“假高人”權勿用,自認具有“管樂的經綸,程、朱的學問”。因此,在打扮上為與“高人”相適應,出現人們面前時,總是“高白夏布孝帽”,表示自己“熱孝在身”,是一位讀書知理的“孝子”。當他應邀去湖州作客,剛進了城門,這頂“白高帽”卻被賣柴的尖扁擔挑走了。奇特的穿著,正遇上奇特的動作。這看似作者的一種戲筆,且戲筆成趣。實際上,它有更深的寓意:權勿用之流的裝模作樣,并不是真心“守孝”! 事實正是如此,當他在婁三、婁四兄弟的宴席上,他先說“居喪不飲酒”,實際上“肴饌還用些”。到后來,他竟被人告發“奸拐女尼”而鋃鐺入獄。
(四)讓反面人物弄巧成拙,事與愿違,或者陷入困境而當場出丑,或者輕輕點破,令人會心一笑
這是諷刺藝術的常有手段,在若干諷刺文章中往往見到。《儒林外史》更加比比皆是。比如:在“西湖名士集會”上,喝得酩酊大醉的支劍峰,口稱“誰不知道我們西湖詩會的名士!”正在他興高采烈時,面前卻來了“鹽捕分府”,立即叫人將這個巡商支鍔“采過他來”,并“撾去”他冒充士人的方巾,“一條鏈子鎖起來”。
又比如,寫胡三公子的吝嗇性格,用了“輕輕點破”手法,效果挺好。胡三為祝壽者所擺的酒席,“將兩席改作三席”,一句話初露了他的慳吝性格;后又用由于胡三“出名的慳吝”而無人肯借地給他飲酒作樂。因為他處處表現著小氣:買鴨子,要摸摸肉脯厚不厚?買肉包子,因要三個錢而付二個錢而鬧翻;吃剩的“骨頭骨腦”,一齊裝走,等等。作者就是這樣淋漓盡致地把一個“吝嗇鬼”形象,惟妙惟肖地描繪了出來。
(五)用兩種前后截然不同的態度,反映人情世態的炎涼
運用此法進行諷刺,亦可收到奇效。小說中的事例甚多,此只舉幾例看看:
范進中舉前后,人們對他的態度竟起了急劇變化。這對于勢利小人的諷刺,多么辛辣而深刻。你看,當范進還是“窮書生”時,連岳父大人胡屠戶,也不時罵他是“尖嘴猴腮”的女婿,而中舉后,卻口口聲聲“賢婿老爺”;張舉人(一位退職知縣),以前,足跡從未到過范進草屋,但中舉后,他立即乘轎子來拜,既送銀子,又送房子,多么虔誠、巴結!
再看,梅秀才對于老童生的周進,一直奚落、挖苦。但周進一旦成了國子監司業時,這個梅玖對周進如神一般地敬重了起來。一副當年周進在觀音庵教私塾時寫的普通對聯,現在,梅秀才也要和尚揭下來“裱一裱”,珍藏了起來。
反之;匡超人于逆境時,逃到杭州,對潘自業“作揖行禮”,見到他“歡喜之極”;潘三還幫他積錢成家。可是,匡某一旦考取了內廷教習,而潘三由于事發入獄,請他去會一面“敘敘苦情”,匡竟然不予理會。
這種對人的前后態度之截然變化,反映人們的心理狀態,深刻揭露了炎涼世態和社會心理。這確是一種辛辣的諷刺,藝術效果極佳。
(六)用隨意點染人物周圍事物,或者與過去事物加以聯系,從而烘托人物性格,取得諷刺效果
再舉周進、范進為例。他倆均為老年中舉,一喜一憂,一哭一瘋,這都由于同科舉有關之事物,如貢院中的“號板”、報喜的“報帖”等而引發的。周進見了“號板”就一頭撞去,不省人事;范進見了“報帖”,由悲轉喜,喜極而瘋,全靠胡屠戶“一巴掌”招回了靈魂。
又如,楊執中客廳中的一副對聯同對聯上貼個“報帖”,兩相對照,揭露了這個“假名士”的丑惡本相。還有夏總甲、湯六和匡超人等人,都以“吹牛”聞于鄉里,也都是從一己之生活所見胡亂吹噓未見之排場。作者是冷冷著筆,讀者卻捧腹大笑,取得極佳的諷刺效果。
此外,《儒林外史》還運用了其他許許多多的諷刺手法。譬如:
用特寫鏡頭,顯露對象的丑惡嘴臉;
用故意漏寫和特意補寫(敘),取得諷刺效果;
用回目與正文兩相映照,烘托人物丑行;
在一目了然同出于意外的強烈對比中,揭露人物之丑惡內心,達到諷刺目的,等等。
總之,《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是高超的,也很豐富多彩。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什么是諷刺》中說過:“‘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事實,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儒林外史》中的人與事,雖然不一定都是真人真事,但在封建社會末世是常見的,是廣泛存在的。因此,它具有堅實的現實基礎,諷刺的真實性使自己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儒林外史》諷刺藝術,特別值得人們欣賞的是:它不是由作者直接抖出,而是讓人物自己通過情節的發展而流露了出來。正如恩格斯所說,“傾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應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恩格斯致敏·考茨基》)
二、獨特的另含深意的結構藝術
諷刺藝術,是吳敬梓撰寫《儒林外史》在技法上著力最大、最多之處,也因此成為該書的一個最大特色,而它的獨特藝術結構,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特色。
(一)那么,《儒林外史》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結構呢?
要而言之,它采用的是集錦式的結構。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對《儒林外史》的結構藝術,作了這樣的概括——
……惟全書無主干,僅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為其去俱訖,雖云長篇,頗同短制; 但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因而娛心,使人刮目矣。
這是說,全書沒有貫串全部情節的統帥性人物(即中心人物)和中心情節,而是分別由一個或幾個人物為中心,其他人物作陪襯,組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故事。各個故事隨著有關人物的出現而展開,又隨著有關人物的隱去而結束。雖然是長篇,實際上近于許多短篇小說的綴合。因此,我們也可簡而言之,稱之為:集錦式結構。
《儒林外史》流傳世間,近一個世紀(即從清嘉慶八年(1803)的臥閑草堂本算起)內,很少有人對它的藝術結構有所非難,大約在“五四”運動前后,才有人對這個獨特的結構持不同態度。如《缺名筆記》的作者,就曾指責“《儒林外史》之布局,不免松懈,……此其弊在有枝而無干。何以明其然也?將謂其以人為干耶?對杜少卿一人,不能綰束全書人物。將謂其以事為干耶?則‘勢利’二字,亦不足以賅括全書情事,則無惑乎篇自為篇,段自為段矣。”(據蔣瑞藻《小說考證》拾遺所引)胡適之在論及《儒林外史》結構樣式時所指責的,同上述作者基本相似,且含有更多的貶意。他認為,《儒林外史》還不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因為,《怪現狀》的體例雖是散漫的,含有無數短篇故事,但全書有個‘我’做主人,用這個“我”的事跡做布局綱領,一切短篇故事都變成了“我”二十年看見或聽見的怪現狀。(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在新中國建立后的某些論述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可詳見宋云彬的《諷刺小說和<儒林外史>》、劉大杰《<儒林外史>與諷刺文學》和陸侃如《略論吳敬梓和他的<儒林外史>》等)。但近些年來,對《儒林外史》的結構藝術進行了重新評價,肯定的趨勢逐漸占了上風。
(二)為什么近年來會對它作出肯定的評價呢?其主要理由是:
其一,文學作品的結構形式,不應當只有一個模式,而應當多樣化。
眾所周知,文學作品的情節,無非是展現人物性格、展示人物關系的一種手段,而作品結構,則是為安排情節、表現人物性格的發展過程,從而更好地再現生活和作家對生活的評價服務的。通常的長篇小說,是要通過一個或幾個主要人物的性格成長史來完成的,因而其結構,也就為人物性格發展過程服務。但是,它并非所有的長篇小說的唯一法則。其實,在中外小說史上,就有若干著名小說不是這樣的。
大家熟知的十九世紀英國現實主義小說家薩克雷的《名利場》,是其代表作。它的副題就叫:“沒有主角的小說”。但這并不影響它具有“不可辯駁的文學和文化歷史的意義”。恩格恩就認為它是一部“比較好的英國小說”(《恩格斯致斐·拉薩爾的信》,見《馬恩選集》卷四)。
當有人向列夫·托爾斯泰問及《安娜·卡列尼娜》這部長篇小說的藝術結構時,他答說:“……結構上的聯系,既不在情節,也不在人物間的關系(交往),而在內部的聯系。”(布羅茨基主編《俄國文學史》下冊)是的,《安娜·卡列尼娜》的藝術結構,無論在人物的分類、場景的配置等都采用了對比手法,即將莊園生活的質樸同城市生活的虛偽,作了鮮明的對比描述。這正好反映了作者對當時俄國社會生活的認識與評價。
俄國還有一位杰出作家契珂夫,對自己的《我的朋友們的生活故事》的結構形式,曾經這樣說過:“……我把它寫成許多各自成篇的故事的形式,由情節、思想、人物等的共同性而互相緊密結合起來。每一篇故事都有一個單獨的標題,不要以為這個長篇小說,是由許多小塊湊成的。不,它是真正的長篇小說,是一個整體,其中每個人物都跟整個小說血肉相聯,不能缺少。”(《契珂夫論文學》中《寫給阿·謝·蘇沃陵》)
俄國優秀的諷刺文學作家果戈理,在《作者的自由》里對此提出了更為明確的看法。他說:“結構必須緊扣一切人物,而不是一個或兩個,必須接觸到多多少少激動著一切登場人物的東西,每個人在這兒都是主人公。”(見《文學的戰斗傳統》)
現在,我們來看吳敬梓《儒林外史》的藝術結構,正像是上述理論的最好實踐。它就是“緊扣”作品中的“一切人物”,“接觸到”作品中的所有情節。由此可見,《儒林外史》的結構藝術的確值得珍視。
其二,那么,《儒林外史》的結構,究竟好在哪里呢?
如果回顧一下我國若干史書的體例,我們就會看到,《儒林外史》的結構藝術,正是《史記》、《漢書》式的結構,是“列傳”的放大。具體地說,它的成就主要有三:
第一,全書五十六回(解放后通行本均為五十五回),渾然一體。以“楔子”敷陳創作“大義”,塑造“名流”王冕,以“隱括”小說的全文,又用最后的“幽榜”(有人認為原作第五十六回,并非偽作),以回映“楔子”,結束全書,結構十分嚴整,處處顯示其匠心獨運。
第二,雖然沒有一個主角貫串全書,但眾多人物仍然互為聯系,眾多情節配置得宜。看來,吳敬梓撰寫《儒林外史》這部長篇,其創作目標似乎不是企圖塑造一、二個主角,并由他們去讓人們經歷主角所生活過的家庭和社會環境,讓讀者從主角的成長史中去認識社會、認識生活,而是由作者直接引導讀者從《儒林外史》中去視察與探索他所認識的社會黑暗與社會理想。整部小說的結構,就是在以同士人有關的科舉、禮教為中心,以廣泛指摘封建末世社會黑暗為主題的指導下,展開全書情節的。因此,它是有著緊密的“內部的聯系”,無疑是一部“真正的長篇小說”。
第三,精心安排了不同人物的登場與退場的方式。書中那許多巧妙安排,不免令人看得眼花繚亂:有的同氣相求,有的趨附拉攏(前者如范進,后者如張師陸);有的是閑閑引出,有的又是突然闖進(如楊執中與張俊民);有的無意邂逅,臭味相投,有的故意作合,投其所好(如匡超人與季葦蕭);有的是幫助親友處斷家庭糾紛而出場,有的則是見義勇為、替人消災而登臺(前者如王德、王仁,后者如鮑文卿)等等。對于作者理想人物的出場,則更是特意安排,苦心經營,先聲奪人。莊紹光的出場和蕭云仙的退場等,都是或由正面人物先予介紹、事后追念,或由反面人物引而出動,給予巧妙的側面烘托。
總之,《儒林外史》并非用了一二個主角的經歷去反映某一歷史階段的社會現實,而是塑造了眾多人物形象,來共同完成反映一定社會現實的任務。它的藝術結構,當然要以此為準則,為自己的總目標服務,并使書中的每個人物都能充分展示自己的性格。故而,對每個人物的出場與退場,都作了精心設計,使其有助于總體任務的圓滿完成。
由上可以斷言,《儒林外史》這部巨著的結構,在外表看,似乎是松散的,但內在的邏輯聯系(包括思想),卻是十分嚴整。正如閑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文中所說:
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有心艷功名富貴而媚天下人者; 有依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 有假托無意功名富貴,而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 終乃以辭卻功名寶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
吳敬梓是綜合了歷代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一些特點,經過苦心孤詣的經營,創造了一種嶄新的獨特的小說結構形式,以適應自己所要表達的特定和特殊的要求。
附圖八十:
吳敬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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