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雜感(選二)·錢謙益
瀲艷西湖水一方,吳根越角兩茫茫。
孤山鶴去花如雪,葛嶺鵑啼月似霜。
油壁輕車來北里,梨園小部奏西廂。
而今縱會空王法,知是前塵也斷腸。
其二
建業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盡風流。
白公妓可如安石,蘇小湖應并莫愁。
戎馬南來皆故國,江山北望總神州。
行都宮闕荒煙里,禾黍叢殘似石頭。
順治七年庚寅(1650),黃宗羲去常熟會錢謙益,欲同招金華鎮將馬進寶,共圖抗清。錢于五月往金華訪馬,東歸時在杭州暫留。杭州是順治二年(1645)被清兵攻破的,至本年,滿洲兵馬仍集于湖上,“鷹毛占斷聽鶯榭,馬矢填平放鶴臺”(《西湖雜感》二十首之三),昔日風光旖旎的西湖,一片戰爭劫難以后的景象。經歷了故國滄桑、中原板蕩、身世榮辱等多種變故以后的詩人,目睹此情此景,感慨萬千,作《西湖雜感》二十首。其序中說:“庚寅夏五,憩湖舫凡六日,得詩二十首。”“舊夢依然,新吾安在”,“嗟地是而人非,忍憑今而吊古。”詩中寄寓了深深的故國之思。
由于抒寫的是作者的“哀郢”“沉湘”之情,因而縱向的思舊感今便是詩中情感的主要流向。今昔交替迭現或揉合并呈,構成了作品的意象世界。前一首,開頭一句是眼前景象,是“雜感”產生的地點。因為詩人用了人們熟知的蘇軾用過的詞“瀲艷”,詩句便增加了歷史的厚度,使人感到這瀲艷西湖不僅僅是個地域空間,它也是時間流程中的西湖,是歷史的見證人,在靜態的西湖中有一個滄桑變遷的動態的西湖。有此鋪墊,次句中的詩思即明顯地在縱橫古今間流淌起來,并引導讀者的思緒隨之馳騁。它使人想起吳越的爭霸和興替,想起這瀲艷西湖之上曾經發生的往事。而“兩茫茫”又將視點拉到現實的時間點上來。這種“兩茫茫”的結果的形成不僅是歷史的湯湯流變自然地模糊了往事,不僅是吳越之間的闊遠造成了滿目蒼茫,也是這次滿洲的入主進一步增添了人們的人事代改、四望蒼涼之感。因此,“茫茫”中所寄寓的,既是往事因增添了新的歷史層次而更見遙遠的感覺,也是“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的感慨。
次聯所寫的是一個滿載詩人情感的物象世界,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般的意境。在空間上它由全景變為局部,在時間上由出入今古變為立足現在,而高處尤在小中有大,今中有古。詩人在景物描寫中,以化鹽入水般的技巧,融進了歷史典故,使詩句所構筑的意境,仍是充滿歷史感的四維立體境界,而不僅僅是畫面和聲音。“孤山鶴去”可以是當前景象,但它分明是喻指人事,且是以個別代全體地喻指前人的消逝,而不光指梅妻鶴子的林和靖。鶴已去,花在落,總體上構成一個物是人非的立體的時空。花如雪所造成的動態效果、色彩效果、彌漫感、寧靜感,又增添了詩中強烈的傷悼氣氛,并使“物是”又帶上了“物亦漸非”的意義。“鶴去”“花如雪”令人想起“黃鶴一去不復返”和“月照花林皆似霰”,當它們被組織到現在的“哀郢”之詩中,就不再是一般的感傷,而是一種深切的哀思。杜鵑啼血,聲音悲切,在這月明如霜,嶺木森森的夜晚,不僅顯得極為凄清,還有幾分戰后的恐怖。由于在詞匯排列上是先有聲后無聲,終使詩境有寧靜的趨向。鵑聲與月色造成了環境的極度空寂,而這空寂中又仍有人,他就是夜不能寐、聽鵑望月的詩人。杜鵑是望帝的化身,它會立刻使人想起被推翻的明朝先帝。
頸聯兩句,詩思又返回到對往日的回憶之中。當年的杭州是那么的繁華,雖然稱不上“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也有過“娼家日暮紫羅裙,清歌一囀口氛氳”的粉黛歌舞時光,而如今這些都已是往日的陳跡。至此,詩之尾聯也就自然地隨之而出。錢謙益晚年事佛,故自然地想起了佛教,然而縱然懂得佛法,懂得佛教四大皆空六塵皆幻的教義,想起這里的往跡,也會為之悲傷腸斷。“縱會……知是……也”,連續兩個假設,層層逼進,把傷悼之必然強調到無可回避的地步。
后一首詩后作者有個自注:“有人問建業云:‘吳宮晉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賦。”這首詩主要由眼前殘破的杭州想起南京,由南京想起六朝故事和短命的南明王朝,想到整個“故國”、“江山”。首聯說,建業(南京)余杭(杭州)都曾是帝都,在南京和臨安建都的帝王將相們都是風雅之人,他們盡管被迫南遷,但畢竟保住了半壁江山。次聯說,杭州的物華天寶、人文地理不亞于南京,白居易的家妓比得上謝安之妓,西湖亦可與莫愁湖并論。上句取意于白居易《候仙亭同諸客醉》:“謝安山下空攜妓,柳惲州邊只賦詩。爭及湖亭今日會,嘲花詠柳贈蛾眉。”句中用“可”“應”兩個猜度性虛詞,意思雖然是肯定的,但句子顯得靈動了。杭州也曾讓南宋支持了一百多年。可是現在如何呢?下半首說,故國神州都被戎馬踏遍了,舉目皆是異族的天下。這個曾為南宋行都的杭州,也和石頭城一樣荒煙繚繞,沉埋在禾黍荊棘之中。
在后一首里,詩人著意圍繞地點的歷史內涵進行構思,將建業余杭相提并論,以拓進“西湖雜感”的感想范圍,增加作品的歷史深度。借六朝南京的相對安定來形襯南明弘光朝廷的短暫,抒寫對亡明的哀悼。在地域上由杭州延展到南京到全國又回到杭州南京,前四句建業余杭并說,七、八句分承,移情活動呈集中——擴散——再集中的變化過程。前一首先寫意境人事后抒情,引人回觀前句,回想前事。后一首情景交融之句置于最后,實起虛收,使詩神韻悠遠,將情感發散投射于具有象征意義的景物中,引人無窮感慨。
錢謙益詩以七言律絕最勝。七律兼承杜甫、韓愈、李商隱、蘇軾、陸游、元好問諸家之墜緒,沉博艷麗。這兩首詩,用典豐富自如,境界開闊,感慨深沉,與杜甫安史后詩、元好問金亡后詩有異曲同工之妙。音律運用也純熟自如,“鶴去花似雪”全用仄聲,“鵑啼月如霜”全用平聲,先拗后救,先仄后平,仿佛是他的情感先悲不自勝、泣不成聲后痛定思痛、強致平靜這種波動過程的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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