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自己》寓言賞析

墨翟背著一個打滿補丁的包裹，走過一個集鎮。這集鎮緊貼著淄水，過河便是齊國地界，墨翟以天下為己任，這一次正是要去齊國。

天還早，集鎮上做買賣的人還未散去，吆喝聲不斷。有個賣饅頭的正大聲吆喝道：“剛出鍋的黃面餑餑喲，又香又甜的黃面餑餑，吃一個賽栗子的黃面餑餑!”其實栗子面雖然也呈淡黃色，但比這種黃面饅頭要細膩香甜得多了，這種吆喝無非是這賣饅頭的生意經。不過這人做買賣倒也實在，這些黃面饅頭個頭不小，吃一個就頂一餐，墨翟買了一個，坐在街邊啃著，一邊喝著葫蘆里的水。

正吃得高興，邊上一個擺算卦攤的人懶洋洋地看著他。算卦要不出名，吃飯都成問題。這個算卦的雖然招牌上寫著“文王神課、占無不中”之類的話，可生意顯然并不好，走過的人雖多，一個卦攤前半天都不見有人停下來。墨翟買了饅頭走過來時，那算卦的還滿心希望，只道要發個利事，這個黑衣人是要來算上一卦，沒想到墨翟卻坐在街邊階石上吃饅頭去了。看墨翟吃得歡，完全沒有要算卦的意思，這算卦的甚是失望，斜靠在長凳上從竹簽上撕下一根竹絲來剔牙。

早集快要散了，趕集的人越來越少。墨翟小口小口地吃著，聽著他咀嚼的聲音，這算卦的更不耐煩。閑著也是閑著，他側過身子，道：“這位先生，看你的樣子，可是要去齊國么?請問貴姓?”

墨翟是從南邊來的，腳上的草鞋也快爛了。他在路邊買個饅頭當飯，顯然并不是在這市集上辦事，那么一定是要渡河了。而河北岸便是齊國地界，所以看出墨翟要去齊國并不稀奇。墨翟咽了口饅頭，道：“是啊，去齊國有點事，小姓墨。”

算卦的來了勁，道：“不錯吧?學生名謂蒼烏子，乃是文王神課第四十三代嫡派傳人。墨先生既然要遠行，上路之人，平安為重，我勸你算一卦吧，學生為墨先生解疑排憂。難得有緣，我給你打個八折吧。”

墨翟笑了笑，道：“多謝先生好意，不過在下不想算卦。”

那蒼烏子碰了個軟釘子，道：“不要緊啊，今日學生與墨先生初見，就打五折好了。要知道出門在外，趨吉避兇乃是至要，墨先生不要大意。學生自幼苦學文王神課，想當初伏羲圣人演先天八卦，文王圣人演后天八八六十四卦，占無不中，墨先生可不要輕看了。”

據說八卦是上古伏羲畫成，一脈傳下來，周文王姬發被商紂帝拘于里，牢中無事，將八卦兩兩相配，演成后天八卦，成《周易》一書，開后來的起課占卜一脈。先秦之時，占卜風行，有擲靈棋的，有鉆龜甲的，有燒雞骨的，不過最多的還是以蓍草的莖算卦。鉆烏龜殼燒雞骨頭之類不免弄得烏煙瘴氣，擲靈棋也覺簡單。蓍草要分個半天，算卦人嘴里還念念有詞，自有一套復雜程序，一般人看了就覺得神秘，所以相信的人也更多一些。

墨翟道：“自然自然，在下也知道。不過馬上就要渡河了，實在沒空，回見吧。”

墨翟說著，把最后一口饅頭放進嘴里嚼著，將葫蘆塞好了系到腰間，站起身來便要走。那蒼烏子滿腔希望化為烏有，不免有些惱怒，道：“墨先生，既然你急著趕路，那也算了。不過學生今日免費送你一卦，今日是壬日，天帝殺黑龍于北方，墨先生你的姓氏有‘黑’之意，穿的也是黑衣，萬萬不可往北去，切記切記。”

墨翟笑了笑，沒再說什么，便向北方走去了。到了淄水邊，卻見渡口空無一人，船家悠然坐在船頭。墨翟感到奇怪，高聲道：“船家，為什么沒人坐船了?”

船家抬起頭，見是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站在渡口。他也高聲道：“先生要渡河么?”

“是啊，請船家靠岸。”

“這幾天不成了，”船家晃了晃手，“齊國封河，對岸正有刀兵，過河就算奸細，逮住了當場砍頭。這兵荒馬亂，誰還敢過去。”

原來是這樣啊。墨翟不禁有些失望，道：“那什么時候才能重新通航?”

“天曉得，等著吧。等那支兵馬走了，再過河就不打緊。先生要過河，勸你去那邊集鎮暫住兩天，等通航了再上路吧。”

墨翟沒辦法，只得轉回來。等他回到集鎮上，天也快晚了，賣黃面餑餑的小販早已回家，那個蒼烏子仍然坐在卦攤前等著主顧。他一眼就看見墨翟過來，又驚又喜，招呼道：“墨先生，回來了?”

“是啊，”墨翟沒抬頭，“封河了，過不去。”

蒼烏子更是興奮，提高了嗓門道：“看，我說過不是么，墨先生您不能去北方，果然沒錯。學生文王神課，那是幾代相傳，占無不中的。”

墨翟看他說得口沫橫飛，不禁想笑，道：“若是照先生你的說法，是因為天帝殺黑龍于北方，所以我不能成行的話，先生，現在可不只是我去不了北邊，北方的人同樣不能到南方來。何況南來北往的人群中，我算是屬黑的，還有的人一定屬白，他們和我一樣也不能成行，這又作何解釋?更何況，若是天帝甲乙日在東方殺青龍，丙丁日在南方殺赤龍，庚辛日在西方殺白龍，壬癸日在北方殺黑龍，按照閣下的說法，那就是要禁止天下人外出了。這是違心之論，欺騙天下人而已，閣下之言聽不得的。”

蒼烏子被墨翟一番話，擠對得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來。

入選理由：

做人首先要相信自己，不必考慮太多。

燕壘生語：

墨翟先生是先秦的一位實用主義者。與別的學派巨子侈談大道不同，墨翟是個做實事的人，所以他會為了楚攻宋而特地去阻止為楚惠王當首席技術官的魯班，并且用奇妙的防守之技挫敗了魯班的高科技先進武器。他的一切思想都立足于實際，墨翟以天下為己任的信念，加上能挫敗魯班的技術，以至后世的通俗故事干脆把墨家寫成一個擁有超越時代的科學技術的組織。正因為行動多于語言，《墨子》一書在先秦四大學派的經典中文學性最低，但也最為實際。

是否真有一個墨家門派，那其實無關緊要，光是墨翟先生那種一切從實際出發的智慧就值得我們學習和欣賞了。中國的卜算起源很早，先秦時尤甚，諸侯開戰，都要讓巫師占卜。墨翟本人并非是個無神論者，《墨子》一書中就有《明鬼》篇。墨翟要北上齊國，占卜人也未必就是沒頭沒腦地自己湊上來說的，更有可能是墨翟在臨行前想算個卦，看看一路是否順利。兩千多年前的中國，不像現代那樣遍布公路鐵路，當時的人要出一趟遠門，其中艱苦幾乎無法形容，所以古人才一直把“行萬里路”作為人生兩大目標之一。而卜者也是要靠這吃飯的，沒理由見一個陌生人就奉送一卦的道理。

那個卜者給他算得的結果雖不如意，墨翟依然上路了。可是，卜者的預言似乎應驗了。到了淄水邊，墨翟因為渡不了河，只得原路返回。那個卜者又見到了他，也許因為墨翟上次無視他的占卜結果，卜者就說了幾句風涼話，自是“不聽我的話，吃苦在眼前”一類了，這幾句倒可以斷定是奉送的。按照一般想法，上次的卜算準確率達百分之百，墨翟應該再花錢卜算一次才對，起碼也該為那個卜者做個活廣告。然而他沒有，他只是說了一通道理，說在河邊見到南邊之人不能往北，可北邊之人也不能往南。若真是因為天帝在北邊殺黑龍所致，那么由南至北的人屬性是黑色，而由北至南的人屬性就該是白色了，為什么一樣不能成行?何況若是天帝一時興起，四面殺四條龍，那豈不是四個方向全不能走，大家只能乖乖待在家里了?就這樣，相信鬼神的墨翟以他的實用主義哲學推斷出占卜算卦的破綻，使之顯得如此可笑。我們不要忘記，墨翟并非不相信天帝在北邊殺黑龍這件事，而是不信這件事與北行有什么關聯。在實用主義者看來，一切都要從實際出發，否則就不在考慮之列。人首先要信的，并非鬼神，而是自己。

是啊，做任何事，我們最應該相信的不是什么至理名言，而是自己。這樣的話，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有安慰自己的理由了。

原文回放：

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聽，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謂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方之人不得北，北方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殺青龍于東方，以丙丁殺赤龍于南方，以庚辛殺白龍于西方，以壬癸殺黑龍于北方，若用子之言，則是禁天下之行直也。是圍心而虛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

——《墨子·貴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