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童話《陳丹燕·妖怪媽媽》鑒賞
陳丹燕
媽媽是個妖怪
在一個大大的城市里，有一條小小的街道，街道上住了許多人家，這是一條年代很老很老的街道了，街兩邊的大樹，長得又大又密，枝條的深處，還有一些鳥窩。有一家人，就住在這條街上的房子里，家里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名字叫太陽，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名字很偉大，所以她常常調皮。
有一天下雨，太陽不能出去玩，她的心里不高興，到了黃昏的時候，心里那么多的不高興堆了起來，她就生氣了，故意在吃晚飯的時候，把番茄醬和面條弄得到處都是。
那天，爸爸又不在家吃晚飯。因為爸爸總是在太陽睡著了以后才回家，太陽不常看到他，所以她有一點怕他。媽媽天天都在家里，她不怕她。在太陽生氣的時候，如果媽媽笑著說什么，她就會更加生氣，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是不幸的。
媽媽沒有說什么，她擦洗好廚房，把太陽拉到浴間里，幫她洗干凈。
媽媽不說話，媽媽的眉毛中有一條皺紋，太陽想起來，媽媽以前說過，這是她累極了的標志。太陽覺得有一點無聊和害怕，可她想不出怎么辦，就在浴缸里潑水，水潑到了媽媽的身上和頭發上，媽媽猛地站直了身體，眼睛直了。
這時，媽媽的衣服一點點地變長了，太陽過了一會，才發現是因為媽媽的身體在一點點地變小，她大叫起來：“媽媽!”
媽媽被太陽潑濕的頭發里，慢慢長出一個像犀牛一樣的角，媽媽的臉變得難看了，太陽哭起來，她叫：“媽媽，媽媽，你怎么了?媽媽，媽媽，你太像妖怪了。”
媽媽的大衣服里有什么東西在不停地動著，媽媽跟著它發抖。
太陽大哭起來：“媽媽，我怕。我再也不淘氣了好嗎?”
媽媽的濕衣服落了下來，在里面不停地抖動的，原來是媽媽肩上長出來的一對翅膀。媽媽變成一個真正的妖怪了。在最后一分鐘里，媽媽拿了一條毛巾裹住了太陽，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太陽到自己房間里去，媽媽馬上就會好的。”
太陽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她又叭叭叭地跑回到浴間里，說：“我不要一個人在房間里，我要媽媽。”
媽媽正在用一條毛巾想擦干身體，變成了妖怪的媽媽，是多么難看啊。太陽太害怕了，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媽媽看見后說：“太陽不怕，到冰箱里拿一塊冰激凌吃。”
太陽到廚房去拿了一大塊冰激凌，那是媽媽今天不許她多吃，她還大發了脾氣的東西。可她又叭叭地跑回浴間里，說：“我不要一個人吃，我要媽媽。”媽媽還在用一條毛巾擦頭發，頭上有了一個大犄角的媽媽，是多么可怕啊!
太陽真害怕，可是她走過去，拿了她自己的毛巾，幫媽媽一塊擦，是她把媽媽弄濕了，媽媽才變成妖怪的，這時她知道了，為什么媽媽從來不在她醒著的時候洗頭洗澡。
媽媽說：“好孩子，如果你不怕的話，幫媽媽打開吹風，身上的水都干了以后，媽媽就可以變回來了。”
太陽馬上去打開吹風，溫暖的風吹到了媽媽的身上，媽媽舒服地嘆了一口氣，媽媽的翅膀慢慢變小了，變小了，后來變成了一對藏在皮膚里的肩胛骨。媽媽頭上的角也一點點地小下去了，看不見了。媽媽又變成了原來的樣子。
太陽說：“媽媽，我下次再也不淘氣了。”
媽媽說：“好的。”
太陽說：“你真的是一個妖怪嗎?”
媽媽說：“是的啊。”
太陽說：“有人知道這事情嗎?大家都不怎么喜歡妖怪的啊。”
媽媽說：“是的啊，怎么辦呢?”
太陽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這是我們的秘密。”
黃昏的老梧桐樹
爸爸媽媽住在大房間里，太陽住在小房間里，小房間里有兩扇窗，有一扇對著街，對著街上的一棵特別大的梧桐樹，那棵樹是那么大，山一樣遮住了整個天空，黃昏的時候，晚霞從樹葉里漏過來，像從窗簾里透過來的美麗的燈光。這樣的時候，媽媽總是喜歡坐在太陽的房間的窗邊椅子上，看那棵大樹。
太陽在那時總是在看電視里的兒童節目，來不及注意媽媽。可在知道了媽媽是個妖怪以后，她就開始注意她了。
媽媽好像在聽著什么好聽的一樣，輕輕地笑著，看著那棵大樹。
太陽就問媽媽：“你在聽什么?”
媽媽說：“別說話，你就能聽到了，多么好聽啊，和從前一樣。”
太陽聽了聽，樹葉子一動不動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她說：“沒有啊。”
媽媽看了太陽一眼，“怎么沒有呢?”媽媽輕輕唱了起來，那是種古怪的歌，太陽學都學不來。
太陽說：“是你自己在唱啊。”
媽媽這才從大樹那邊轉過臉來，說：“原來媽媽的孩子，也是聽不懂媽媽故鄉的歌的。”
媽媽說，在黃昏的大樹上，每天都會有一些小小的女妖在樹葉子上坐著，她們在唱歌，從前媽媽也是這樣唱歌的，在妖怪的地方，世代的妖怪，都唱著一樣的歌。媽媽說，小女妖很想到人間來生活，可想到人間來，就必須先喜歡一個人間的男人，那種愛情，能讓妖怪有能力變成人的樣子。妖變成人這種法術，學起來是很難的。
媽媽說，她從前也是一個在這里的大樹上唱歌的小女妖，在沒有看到自己喜歡的人的時候，就唱：我想愛一個人，我想愛一個人，我多么想愛一個人。那曲調是老奶奶教的。就是在這里，她看到了爸爸，并愛上了他。
那時，爸爸剛從大學畢業，買了一個新的皮包，一套新的西裝，到公司去面試回來。爸爸在樹下高高興興地走著，因為他通過了第一輪。那時爸爸很年輕，眉毛又粗又黑。媽媽想：我喜歡他。這時候，她就可以唱：我愛上了一個人，我愛上了一個人，我真的愛上了一個人。
后來，媽媽就變成了一個女子，認識了爸爸，嫁給了他。
太陽看到媽媽說著說著，眼睛里流出了眼淚。她問媽媽：“你難過了嗎?”
媽媽說：“不是的啊，不是難過。”
太陽說：“那你為什么哭啊?”
媽媽說：“是覺得美。妖怪和人是不一樣的，妖怪笑的時候不一定是高興，哭的時候也不一定是傷心。”
太陽下山了，大樹在天光里越來越暗，像一座高大的城堡，小鳥在睡覺之前唧唧地叫。天空的北方，出現了第一顆星星。
媽媽說，妖怪可以在天上飛，因為他們的身體沒有重量，有了愛情的女妖，就有了一點重量。翻動樹葉的聲音，是在今天找到愛人的小女妖，高高興興地回家去練習變人的時候，飛離大樹時發出的聲音。因為她心里已經有了愛情，所以她們可以把樹葉翻響。那些沒有找到愛情的小妖，是輕輕地飛走的。
太陽說：“小妖每天都來的嗎?”
媽媽說：“只有在春天的時候來。”
太陽把頭躲在媽媽身上，媽媽在她的臉上摸到了眼淚，媽媽問為什么，太陽說：“輕輕飛走的小妖太可憐了啊。”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等一下爸爸回來，我要對他好一點。”
媽媽問為什么，她說：“如果不是他從大樹下走過去的話，媽媽也是很可憐的。”
妖怪，古今中外幻想文學里常出現的角色。《妖怪媽媽》里的妖怪屬于自然精靈一類。童話借女妖的口，道出了她的來歷——
在黃昏的大樹上，每天都會有一些小小的女妖在樹葉子上坐著，她們在唱歌。在妖怪的地方，世代的妖怪，都唱著一樣的歌。小女妖們的歌謠，吟唱的是很想到人間來生活的夙愿……
中國文學寫妖怪最著名的是《西游記》。唐僧西天取經，一路上妖怪無數，多以形體丑陋以及與人為敵的面目出現在世人面前，形成后人審美心理定式。陳丹燕筆下的妖怪形象同樣令人怵目：“身體在一點點地變小”;“慢慢長出一個像犀牛一樣的角”;“臉變得難看了”;“變成一個真正的妖怪了”!
如此丑陋的女性，卻要和“媽媽”這一親愛的稱呼縫接，這不能不說是作者的一種藝術膽識。不僅如此，這位妖怪媽媽一反“與人為敵”的套路，代之以“與人為友”，她降臨人間的目的，就是要實現心中積淀很久的美麗憧憬——成為人類家庭親密無間的一員。作者筆下的妖怪媽媽，以丑寫美，是對中國文學傳統的妖怪形象的顛覆，具有新穎的審美沖擊力。作者后來寫成的長篇童話《我的媽媽是精靈》中，“妖怪”變成了“精靈”，由人變回精靈的形象呈現的是矇矇眬眬的美感：那飄飄搖搖的兩只腳一點點地變成了藍色;臉也變成了藍色;細細長長的手，也是藍色的，上面布滿了藍色的細小的皺紋;連影子也是藍藍的了。藍色精靈的藍色，令人心碎，也令人心醉，而這篇童話中的“妖怪媽媽”便是“精靈媽媽”的原型。
《妖怪媽媽》寫的是三口之家的日常生活。童話的主人公“妖怪媽媽”是作者傾心創作的角色。人類因她的蒞臨多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故事里的三個人物，爸爸暗線處理，自始至終未出場，實際上是妖怪媽媽和女兒太陽兩個人的戲，而又以太陽的視角敘述，貫穿始終。
情節的陡變是在太陽無意中將水潑到了媽媽身上和頭發上時發生的——
“媽媽猛地站直了身體，眼睛直了”，瞬息之間，原形畢露：媽媽還原成了妖怪!
同樣是寫人變回妖，《我的媽媽是精靈》里的“媽媽”是不慎喝酒下肚，而現出精靈的原形。就這個細節而言，《妖怪媽媽》顯然不及《我的媽媽是精靈》經得起推敲——人類生活哪一天不要接觸水!但《妖怪媽媽》作為一篇短篇童話走的是刪繁就簡、單刀直入的路子。它渲染的不是妖怪媽媽變回妖怪這件事本身，它著力表現的是妖怪怎么會成為妖怪媽媽，以及成為妖怪媽媽后如何與人類和睦相處，而這一部分的描寫正是童話最出彩的段落——
在黃昏的大樹上，小小的女妖坐在樹葉上唱歌。一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走過樹下，一個小女妖一下子愛上了這個男青年，原本身體沒有重量的女妖，因為有了愛情，就有了一點重量。懷著對人類的愛，小女妖高高興興地回家去練習變人去了。終于，小女妖變成了一個女子，認識了那個曾從樹下走過的男青年，嫁給了他。這個小女妖就是妖怪媽媽。女兒太陽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一切都源于愛呵。
愛，讓這個人妖結合的特殊家庭充滿了溫馨、幸福和理解。也是因愛，當妖怪媽媽霍然現形，太陽并不很害怕，認可了妖怪媽媽，并且答應為媽媽永遠保守這個“秘密”。還是因愛，一場妖怪媽媽現形的風波使這個家庭黏合得更緊密了，童話在女兒太陽的感悟中結束：
太陽把頭躲在媽媽身上，媽媽在她的臉上摸到了眼淚，媽媽問為什么，太陽說：“輕輕飛走的小妖太可憐了啊。”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等一下爸爸回來，我要對他好一點。”
媽媽問為什么，她說：“如果不是他從大樹下走過去的話，媽媽也是很可憐的。”
迷離的情景蕩漾愛的旋律。愛的旋律響徹童話的敘述空間。童話中說到，小妖們并不是每天都飛臨黃昏的大樹，她們“只有在春天的時候來”。
春天，一個滋生愛的季節啊!
《妖怪媽媽》，一個春天的童話。
(戴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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