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上出塞的女子不少,而且大多是宗室公主,但她們的事跡很少有人傳頌,而“良家子”出身的宮女王昭君,卻引起歷朝歷代人們的同情與歌頌,雖經(jīng)歷史潮汐沖洗,至今仍留下許多文彩絢麗的佳作。僅清人胡鳳丹編輯《青冢志》中就收錄詩歌達(dá)四百多首,記載昭君事跡所涉及的書達(dá)二百多部。為什么昭君會引起人們這么大的同情和歌詠呢?因為她個人的悲劇,在封建社會中有普遍意義,她的一生不僅引起封建時代廣大婦女的同情,她被統(tǒng)治者剝奪人身自由的屈辱遭遇,同廣大人民的悲慘命運也有共通之處。同時,她的事跡又與古代社會的政治生活、民族命運有一定的聯(lián)系,因此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能牽動人們復(fù)雜的情思,引發(fā)出強烈的共鳴。
一、歷史上的昭君
王昭君是真實的歷史人物,她是西漢元帝劉奭時(公元前一世紀(jì)中葉)人,家居南郡秭歸(今湖北省秭歸縣。據(jù)云昭君村已劃歸興山縣)的農(nóng)村,以“良家子”被選入宮廷,后又奉元帝之命遠(yuǎn)嫁匈奴呼韓邪稽侯珊為閼氏。有關(guān)昭君的記載最早見東漢·班固《漢書》,在《元帝紀(jì)》中云:
竟寧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詔曰:“匈奴郅支單于背叛禮義,既伏其辜,呼韓邪單于不忘恩德,多慕禮義,復(fù)修朝賀之禮,愿保塞傳之無窮,邊垂長無兵革之事。其改元為竟寧,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
在該書《匈奴傳》中又作了補充:
單于自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檣字昭君賜單于。……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為右日逐王。……呼韓邪死,雕陶莫皋立,為復(fù)株累若鞮單于。……復(fù)株累單于復(fù)妻王照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dāng)于居次。
從這兩則史料可知,昭君的一生從個人生活的角度上說,基本上是悲劇性的。她先被強選入寂寞而又森冷的漢宮,失去自由;后又強迫婚姻,被漢元帝當(dāng)成一種禮物賜與呼韓邪單于,遠(yuǎn)出塞北,嫁給一個比她大二、三十歲的人,而且做妾(匈奴貴族一夫多妻,閼氏不僅是妻的稱呼,也是妾的稱謂,呼韓邪有過五、六個閼氏,最后一個是寧胡閼氏王昭君)。婚后不滿三年,呼韓邪去世。昭君想重返故里,但漢成帝不允,再度強迫婚姻,逼她從胡俗“子烝其母”,嫁給呼韓邪之子雕陶莫皋(第二閼氏所生),在倫理觀念、感情上受到摧折。所以,昭君一生是充滿了屈辱、不幸的。她的悲劇,也反映了封建社會廣大婦女的命運,以致她的家鄉(xiāng)“昭君村至今生女必炙其面”(宋·曾慥《類說》卷二《逸士傳》)。
關(guān)于昭君的記載,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匈奴傳》中漸離歷史真實,增添民間傳說色彩,有了更多渲染和同情:
昭君字檣,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
這段記載比《漢書》中增加二項內(nèi)容:一是對昭君美麗的姿容加以生動描寫;二是添上“積悲怨”負(fù)氣出走的新內(nèi)容。這就使王昭君的故事帶有文學(xué)色彩了。范曄是南朝宋著名的歷史學(xué)家,但不能排除他撰寫《后漢書》時博采野史和民間傳說,有失實之處。因為比他早一些的晉人葛洪在《西京雜記》里,就博采民間傳說,對王昭君的美麗和不幸做了發(fā)揮。古人對史和小說往往界限不清,許多漢魏六朝小說如《穆天子傳》、《西京雜記》、《搜神記》等,最初列入史部,故范曄將小說或傳說當(dāng)成信史,不足為奇。
王昭君,又被人稱作王明君,《古今樂錄》曰:“王明君本名昭君,以觸文帝(指晉文帝司馬昭)諱,故晉人謂之明君。”(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29)后,又被稱作王明妃,以致樂府有《明妃曲》。
二、昭君出塞的歷史背景
王昭君遠(yuǎn)嫁漠北,對漢、胡兩族人民之間的團(tuán)結(jié),在客觀上起到促進(jìn)的作用,但決不能過分夸大,因為起決定性作用的不是昭君個人,而是兩族廣大人民的良好愿望。要使這良好意愿成為現(xiàn)實,則又取決于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
西漢初年,由于漢、匈奴間力量對比處于不平衡狀態(tài),漢朝政府為暫避匈奴隸主的侵?jǐn)_,不得已而采取和親政策。從漢高祖九年(公元前198年)派“劉敬奉宗室女翁主為單于閼氏”(《漢書·匈奴傳》),往匈奴結(jié)和親之約開始,到漢武帝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發(fā)動對匈奴戰(zhàn)爭止,其間惠帝、文帝、景帝均“復(fù)與匈奴和親”,“遣翁主如故約”(《漢書·景帝紀(jì)》)。和親條款大致有三項:第一,漢公主嫁給匈奴單于為閼氏,一次贈金千金,另外每年奉送一定數(shù)量的絮、繒、酒、米、食物。第二,漢、匈奴“通關(guān)市”,準(zhǔn)許兩族人民之間交易往來。第三,漢、匈奴結(jié)為兄弟,約以長城為界,分疆自守,互不相犯。在漢文帝時,為爭取今后“匈奴無入塞”,“可以久親”(《漢書·匈奴傳》),還不惜忍受較大犧牲,大增奉送種類,而且多是金帛、絲絮等貴重物品。但和親政策并未收到實效,漢朝雖把廣大中原人民生產(chǎn)的財富年年大量進(jìn)獻(xiàn)匈奴奴隸主的庭帳,使匈奴貴族過豪華奢侈的生活,匈奴人民并未獲益。由于公主、財物和關(guān)市并不能滿足匈奴奴隸主的貪欲,無補于兩民族間的友好。故漢武帝在國力充實,足以抗拒匈奴時,為樹立中央政府的權(quán)威,便以積極防御的戰(zhàn)爭方針代替了委曲求全的和親政策,狠狠地打擊了匈奴貴族的氣焰。所以,有識見的中唐詩人戎昱在《詠史》詩中云:
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
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
地下千年骨,訴為輔佐臣。
晚唐詩人胡曾在《漢宮》詩中亦諷刺云:
何事將軍封萬戶,卻令紅粉為和戎。
由于漢武帝實行一系列軍事、政治、邊防和經(jīng)濟(jì)上的重要措施,在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和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兩次決定性的戰(zhàn)爭中沉重地打擊了匈奴貴族(見《史記·匈奴傳》、《漢書·武帝紀(jì)》),雙方力量對比發(fā)生新的變化。自單于以下各級貴族都有恢復(fù)和親的想法,遂把扣留十九年的漢使蘇武放回,企圖緩和與漢朝的敵對關(guān)系。盡管和親的念頭在他們思想上盤旋,入侵的惡念仍很頑固。從昭帝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起,匈奴又?jǐn)?shù)侵邊境,并聯(lián)合車師共侵烏孫,直逼漢朝,氣焰十分囂張。于是漢朝組織五路大軍,與烏孫聯(lián)合,在宣帝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發(fā)動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出擊戰(zhàn),結(jié)果匈奴慘敗,從此力量大為衰弱,北方漸漸平靜。呼韓邪單于稽侯珊,就生活在這特定的歷史年代。呼韓邪是匈奴頭曼單于七世孫虛閭權(quán)渠單于的兒子,本應(yīng)繼承為單于,不幸被右賢王屠耆堂(握衍朐鞮單于)陰謀奪位,亡命于左地。屠耆堂后兵敗自盡,呼韓邪單于始立。不料又遭日逐王薄胥堂(屠耆單于)襲擊,倉皇敗走。不久,匈奴中貴族紛紛自立為單于,即史稱“五單于爭立”。混戰(zhàn)的結(jié)果,呼韓邪獲勝。當(dāng)呼韓邪正擬著手恢復(fù)殘局時,屠耆單于從弟休旬王在西邊自立為閏振單于,呼韓邪之兄左賢王呼屠吾斯在東邊自立為郅支骨都侯單于。郅支不久殺掉閏振,又擊破呼韓邪兵,占據(jù)單于庭。呼韓邪被迫再次出走,在這艱難處境下,他決心歸附漢朝,打開自己新的政治出路,借重漢朝之力平定郅支,統(tǒng)一匈奴地區(qū),挽回阽危之局。自從冒頓單于稱雄塞北之后,在一百五十年間,匈奴經(jīng)常與漢朝分庭抗禮,漢朝主動遣公主,歲歲送財物,企求匈奴暫不入侵。后經(jīng)武帝、宣帝用兵,沉重地打擊了匈奴主,他們?nèi)圆豢戏Q臣。呼韓邪因勢窮力竭,恐不附漢有遭兩面夾擊之險,才不得已遣子入侍為人質(zhì),自稱蕃臣,接受中央統(tǒng)一領(lǐng)導(dǎo)的。呼韓邪附漢后,郅支亦甚不安,深恐遭呼韓邪與漢朝聯(lián)合進(jìn)攻,故亦遣使入漢奉獻(xiàn),并送侍子入朝。漢朝對他們雙方采取兼容并蓄政策,均實行羈縻。郅支見漢朝幫助呼韓邪,自料無力統(tǒng)一匈奴,就西遷至伊梨河一帶,并北降呼揭、丁令,西破堅昆,勢力漸強盛,當(dāng)郅支覺得自己實力已雄時,就索還侍子,困辱漢使,并殺死護(hù)送侍子還歸的漢使谷吉,進(jìn)侵烏孫、大宛,結(jié)果在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被漢之使護(hù)西域騎都尉甘延壽及副校尉陳湯所刺殺。在漢朝的幫助下,呼韓邪終于統(tǒng)一了匈奴。郅支被殺后,呼韓邪又喜又懼:喜的是政敵已亡,匈奴一統(tǒng);懼的是郅支作為牽制漢朝的力量已不存在,自己勢孤力單,今后或不免因得罪漢朝而遭郅支的下場。因為當(dāng)時漢朝力量強大,促使他決心進(jìn)一步倒向漢朝以求存。所以,在漢元帝竟寧元年(公元前33年)春,呼韓邪入朝漢,并“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他希望通過“和親”搞好與漢朝中央的關(guān)系,借以鞏固和擴(kuò)大自己的勢力。漢朝為了邊境安寧,改善漢、匈奴兩民族間過去緊張關(guān)系,亦愿通過“和親”對匈奴新政中統(tǒng)治階層加以懷柔。但由于當(dāng)時漢朝強盛而匈奴力弱,呼韓邪又是依賴漢朝之力復(fù)政的,故漢元帝沒有按照舊例以公主下嫁,而僅以后宮良家女王檣許配他,這在某種程度上不能說不是對呼韓邪在政治上的一種輕蔑,但為形勢所迫,有政治頭腦的呼韓邪卻表示高興,號昭君為“寧胡閼氏”。呼韓邪還上書愿為守衛(wèi)自上谷以西至敦煌一帶地方,請求撒去邊備及塞卒,以便天子、人民休息,借此解除漢朝對匈奴的威脅。漢朝素對匈奴有戒心,又聽取郎中侯興的建議,本著“安不忘危”的精神,婉言拒絕了呼韓邪報效之請。呼韓邪深知漢朝實力雄厚,又始終戒備自己,終生不敢萌其他之念。所以,呼韓邪生前一直教育子女和大臣,要堅持與漢朝的友好關(guān)系。到了“王莽陵篡”之后,“續(xù)以更始之亂,方夏幅裂”,自是“匈奴得志”;又“乘閑侵佚,害流傍境”。后來因“匈奴爭立”,內(nèi)部傾軋,勢力大減,“日逐來奔,愿修呼韓之好”,又“奉藩稱臣,永為外扦”(《后漢書·南匈奴傳》)。從上述史實可窺知,盡管這次“和親”是出于漢、匈奴最高統(tǒng)治者的一種政治行為,但在客觀上卻有利于兩個民族間的團(tuán)結(jié),因此是值得肯定的。同時亦需指出:和親政策是否有利于民族間的團(tuán)結(jié),應(yīng)看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特別是取決于雙方力量的對比,任何夸大個人作用的看法,都不符合歷史的真實。
昭君出塞,之所以在兩個民族友好關(guān)系史上增添異彩,不純是她個人之功,而是歷史形勢使然。這正如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阿金》所說的:“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木蘭從軍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吳,楊妃亂唐的那些古老的話。我以為在男權(quán)社會里女人是決不會有這種大力量的,興亡的責(zé)任,都應(yīng)該男的負(fù)。但向來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將敗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這真是一錢不值的沒出息的男人。”魯迅先生這話雖亦有別的含義在內(nèi),但他不同意夸大一個婦女在封建社會作用的看法,是歷史的、科學(xué)的。
三、歷代文人筆下的昭君
在歷代文人的詩文、筆記、小說、變文等中,幾乎都是對昭君同情或歌頌的,只有專搞“傾陷之辭”的唐人韋瓘除外,他在《周秦行紀(jì)》寫政敵牛僧孺,夜至鳴皋山下“薄后廟”內(nèi),遇薄后、戚夫人、潘妃、綠珠、楊貴妃、王昭君,薄太后為“牛秀才遠(yuǎn)來,今夕誰人為伴?”事征求諸女的意見,幾乎都加以反對,最后薄太后對昭君云:
昭君始嫁呼韓單于,復(fù)為殊累單于婦,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為?昭君幸無辭。
而昭君覺得無辭以對,“低然羞恨”,只好領(lǐng)牛僧孺“入昭君院”住了一宿。在韋瓘的筆下,昭君是品行較差的女人。
歷代文人對昭君的同情或歌頌,大體上說有四類:
第一,文人、作家從個人角度上對昭君予以同情,他們通過詠嘆昭君的青春美麗和被埋沒在異境的不幸遭遇,寄托自己懷才不遇、人生坎坷和天涯淪落之感。此類作品產(chǎn)生較早,它為爾后的昭君作品的創(chuàng)作定下了悲劇的基調(diào)。這雖屬是文人之興嘆,亦未嘗不在一定程度上唱出廣大人民心頭的哀傷情緒、不滿情緒。《昭君辭》亦作《明君詞》,是這類詠唱中出現(xiàn)最早的詩歌。據(jù)《舊唐書·音樂志》載:
《明君》,漢元帝時,匈奴單于入朝,詔王嬙配之,即昭君也。及將去,入辭,光彩射人,聳動左右,天子悔焉。漢人憐其遠(yuǎn)嫁,為作此歌。
在《新唐書·禮樂志》亦載此曲,注曰“漢元帝時作也”。漢代樂曲的基調(diào),深深地影響了后代文人的情思,因而使“憐其遠(yuǎn)嫁”幾乎成為一種定格。六朝時北周詩人庚信作有《昭君怨》和《<昭君辭>應(yīng)昭》詩,在《<昭君辭>應(yīng)昭》詩中云:
斂眉光祿塞,還望夫人城。
片片紅顏落,雙雙淚眼生。
冰河牽馬渡,雪路抱鞍行。
胡風(fēng)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方調(diào)琴上曲,變?nèi)牒章暋?/p>
庚信續(xù)漢代《昭君辭》之后,進(jìn)一步將昭君出塞吟唱為悲劇的主題。他不僅“憐其遠(yuǎn)嫁”,不僅抒發(fā)其思鄉(xiāng)念國之情緒,還寄寓了自己在動亂的年代里的凄涼感傷情懷。唐代大詩人李白寫過二首詠嘆《王昭君》詩,其中第二首云:
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
一上玉關(guān)道,天涯去不歸。
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
燕支長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
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
李白詩昭君出塞時的孤寂、悲涼的情景描摹得極為生動形象,將昭君永沒“胡沙”的悲劇寫得令人辛酸淚下,從中亦曲筆表達(dá)了詩人復(fù)雜的哀思,對人生之詠嘆。唐代另一個大詩人杜甫,在《詠懷古跡五首》之三中詩云: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杜甫在詩中譏諷漢元帝的昏庸無能,為昭君的不平遭遇鳴不平,并在這千載傳怨的主題中,抒發(fā)了詩人經(jīng)“安史之亂”后對身世、家國之深沉感喟。在唐代歌詠昭君的詩人極多,除李白、杜甫外,還有白居易、李商隱、駱賓王、盧照鄰、沈佺期、上官儀、劉長卿、令狐楚、戴叔倫、崔國輔、儲光羲、郭元振、李端、王偃、僧皎然、東方虬、戎昱等二、三十人,收入在《全唐詩》內(nèi)。在唐代還出現(xiàn)《王昭君變文》(《敦煌變文集》上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比較詳細(xì)地描寫了昭君入塞后的生活情況:
單于見明妃不樂,唯傳一箭,號令口軍。且有赤狄白狄,黃頭紫頭,知筞明妃,皆來慶賀。須命縲駝柘(拓)駞,菆菆作舞,倉牛亂歌。百姓知單于意,單于識百姓心。良日可借(惜),吉日難逢。遂拜昭軍(君)為煙脂皇后。
明妃既筞立,元來不稱本情,可汗將為情和,每有善言相向。“異方歌樂,不解奴愁,別城(域)之歡,不令人愛。”單于見他不樂,又傳一箭,告報諸蕃,非時出臘(獵),圍遶煙山,用昭軍(君)作中心,萬里攢軍,千兵逐獸。……昭軍(君)一度登千山,千回下淚,慈母只今何在?君王不見追來。當(dāng)嫁單于,誰望喜樂。良由畫匠,捉妾陵持,遂使望斷黃沙,悲連紫塞,長辝赤縣,永別神州。虞舜妻賢,渧(涕)能變竹,玘良(杞梁)婦圣,哭烈(裂)長城。乃可恨積如山,悉盈若海。單于不知他怨,至夜方歸。雖還至帳,臥仍不去。因此得病,漸加羸瘦。單于雖是蕃人,不郍(那)夫妻義重。
最后,昭君留下“妾死若留故地葬,臨時口(請)報漢王知的“遺言”,含恨死于塞外。變文似是就事描述,基調(diào)仍是充滿了同情與衷憐。宋代大文學(xué)家蘇軾作有《昭君村》詩云:
昭君本楚人,艷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謂是漢妃子。
誰知去鄉(xiāng)國,萬里為胡鬼。
人言生女作門楣,昭君去時憂色衰。
古來人生盡如此,反復(fù)縱橫安可知?
蘇軾不僅在詩中對照君的不幸深表同情,亦借此自鳴不平,表達(dá)了他對屢受人生顛沛、坎坷的不滿情緒。在文人憑吊昭君的詩文中,以宋代的大政治家、散文家兼詩人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情調(diào)最為特別,曾引起軒然大波,其詩云:
其一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fēng)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其二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
含情欲說無語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黃金捍撥春風(fēng)手,彈看飛鴻勸胡酒。
漢宮侍女暗垂淚,砂上行人卻回首。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據(jù)郭沫若先生《王安石的〈明妃曲》》一文考:“這兩首詩,蔡上翔的《王荊公年譜》系著于嘉祐四年已亥,時荊公年已三十九。據(jù)云名貴一時,歐陽修、劉原父、司馬光皆有和篇。”當(dāng)時王安石還未執(zhí)政,但已表現(xiàn)出他力排眾議的獨特思想。譴責(zé)王安石《明妃曲》的歷代文人甚多,其中以羅大經(jīng)、李雁湖最為激烈。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云:“荊公論商鞅曰:‘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其詠昭君云云,推此言也,茍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棄其夫乎?其視樂天所作,蓋天淵懸絕也。”又云:“至于‘漢恩自淺胡自深’云云,則悖理傷道矣。”李雁湖注解此詩時引范沖對宋高宗說的話,認(rèn)為“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謂壞天下人心術(shù)”,“以胡虜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獸而何”,斥王安石此詩為漢奸的自供狀。其實這些議論,都根本未了解到王安石的思想,他在第一首詩中“人生失意無南北”,深切道出昭君的家人和鄉(xiāng)民對于統(tǒng)治階層的怨恨心理。女兒被征入宮,在老百姓并不以為榮耀,無寧是陷入深淵之中,與和番差不了許多。而且無論是在漢家的宮廷,還是在匈奴單于廷,廣大宮女、嬪妃,等待她們的只能是“長門閉阿嬌(漢武帝失寵的妃子)”的命運,供統(tǒng)治者玩弄,一旦色衰,便遭遺棄。他在第二首詩中,不僅同情昭君的際遇,還表達(dá)了力圖突破封建正統(tǒng)的觀念,突破民族和地域的界限,尋求人生中真正“相知心”的苦悶心情。王安石的詩對“憐其遠(yuǎn)嫁”的定格有極大突破。
第二,以儒家正統(tǒng)的觀念為基調(diào),從不同的生活角度上同情昭君,刻意編造出有關(guān)昭君的故事傳說。東漢末年著名文學(xué)家蔡邕《琴操》云:
昭君,齊國王穰女。端正閑麗,未嘗窺門戶。穰以其異于人,求之者皆不與。年十七,獻(xiàn)之元帝。元帝以地遠(yuǎn)不之幸,以備后宮。積五六年,帝每游后宮,常怨不出。后單于遺使朝貢,帝宴之,盡召后宮。昭君盛飾而至,帝問欲以一女賜單于,能者往。昭君乃越席請行。時單于使在旁,驚恨不及。昭君至匈奴,單于大悅,以為漢與我厚,縱酒作樂。遣使報漢,白璧一雙,騵馬十匹,胡地珍貴之物。昭君恨帝始不見遇,乃作怨思之歌。單于死,子世達(dá)立,昭君謂之曰:“為胡者妻母,為秦者更娶。”世達(dá)曰:“欲作胡禮。”昭君乃吞藥而死。(見《樂府詩集》卷59轉(zhuǎn)載,在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賢媛第十九有劉孝標(biāo)注引《琴操》,文字有出入,在金溪何輝遠(yuǎn)校《漢魏遺書鈔本》所收《琴操》內(nèi)容較豐)
蔡邕從封建正統(tǒng)觀念出發(fā),不忍令這薄命的美女蒙受失節(jié)之名,遂編造出昭君仰藥而死的新傳說,并引起一些文人的關(guān)注。晉人葛洪不僅是煉丹士,而且是小說家,他在《西京雜記》卷二云:
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yīng)對,舉止閑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fù)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世,籍其家,資皆巨萬。畫工有杜陵毛延壽,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陳敝,新豐劉白、龔寬,并工為牛馬飛鳥眾勢;人形好丑,不逮延壽。下杜陽望,亦善畫,尤善布色。樊育亦善布色。同日棄市。京師畫工,于是差稀(見《中華書局校點本《西京雜記》,在《太平廣記》卷210“毛延壽”條與此文字上略有出入)
葛洪可能搜集民間傳說,遂憑空添出畫工毛延壽、陳敞、劉白、龔寬、陽望等人貪鄙誤人事,但并未明確指出,為昭君繪畫者是這些畫家中的那一個人。唐代書畫家、書畫史研究家張彥遠(yuǎn),在他的《歷代名畫記》卷4“毛延壽、陳敞、劉白、龔寬、陽望、樊育”條,據(jù)《西京雜記》為這些畫家寫了小傳。南朝宋·劉義慶在《世說新語》賢媛第十九中亦簡錄此事。由于文人的推波逐浪,遂使這一傳說以假亂真,引起后世作家的極大創(chuàng)作沖動,并在這貪鄙的幾名畫家中,逐漸集中為毛延壽一人所為。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寫過許多首歌詠昭君的詩,他在十七歲時作《王昭君》二首,將昭君與漢元帝之間關(guān)系說得頗有情意,別后仍戀戀不舍:
其一
滿面胡沙滿鬢風(fēng),眉銷殊黛臉銷
紅。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似畫圖中。
其二
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
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里時。
但白居易并沒有使自己的思想和詩作,停止在這一基調(diào)上,在他經(jīng)歷了宦海風(fēng)波之后,又作《昭君怨》時,則突破了前面的格調(diào),流露出對人生、社會不滿的情緒:
明妃風(fēng)貌最娉婷,合在椒房應(yīng)四星。
只得當(dāng)年備宮掖,何曾專夜奉幃屏?
見疏從道迷圖畫,知屈那教配虜庭?
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
他不僅同情昭君的不幸遭遇,批評了漢元帝的種種做法,而且唱出了“君恩薄如紙”的憤懣之情,流露出自己在宦海浮沉中對人生的感嘆。其實歷史上的王昭君,僅僅是一個普通宮女,她與漢元帝之間根本沒有過親密的生活,并無“戀戀不忘君之意”(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白居易寫的《王昭君》二首、《昭君怨》,乃至《青冢》、《過昭君村》等詩,只是白居易借古抒懷,曲筆反映他不同時期的不同心情。但自白居易《王昭君》二首詩開了先河后,將昭君與漢元帝之間在感情上憑空架出了云橋,響應(yīng)者頗多。關(guān)于毛延壽與昭君的傳說,在李白、杜甫等人詩中雖提到“生乏黃金枉圖畫”事,那僅是用《西京雜記》典故,并未指明道姓為毛延壽一人所為,而在唐代詩人李商隱《王昭君》詩中,則對毛延壽指名加以譴責(zé):
毛延壽畫欲通神,忍為黃金不為人。
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
李商隱的詩雖題曰《王昭君》,其內(nèi)容重點卻在批判毛延壽的罪行,有點喧賓奪主,由此可見李商隱寫此詩是在發(fā)泄他對毛延壽之流的痛恨。李商隱在仕進(jìn)途中被人排擠、壓抑,悒郁不得志,所以他借王昭君際遇抒懷,借罵毛延壽而罵那些壓制他的權(quán)貴。李商隱的詩也別開生面,于是有不少人學(xué)他,將同情昭君和譴責(zé)毛延壽作為新的主題。從此,毛延壽的形象在詩文中發(fā)展,給人的印象越來越壞,它漸漸地不僅是陷害昭君的壞人,而且成了陷害忠良的奸佞。明代詩人唐龍在《〈明妃篇〉并引》中,把毛延壽與陷害屈原的上官大夫、陷害伍子胥的太宰嚭并提,為千古奸佞。其詩云:
美人如花還如云,自恃不肯拋黃金。
畫工怪不施丹青,空有顏色傾人城。
單于書至強索婚,美人以圖索當(dāng)行。
天子見之光鑒人,欲留又懼單于嗔。
流淚擁出昭陽門,琵琶馬上嗚嗚鳴。
康瓠朝飲天馬酥,毳被夜宿穹廬冰。
雖將一死委黃草,可憐萬古汗黃塵。
吁嗟不獨畫工爾,自古讒憸皆如此。
上官鼓舌三閭沉,宰嚭游辭子胥死。
天生尤物國之魔,蔽人之貌猶足多。
方正倒植天地塞,蔽人之賢將奈何!
唐龍在詩中一方面對昭君被畫工所陷,以致“一死委黃草”,表示同情,另一方面又說她是“天生尤物國之魔”,加以貶斥。此詩實是借昭君事抒憤,重點在于譴責(zé)“蔽人之賢”的權(quán)奸,同時也對歷史上的昏君加以批評。在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王夫之《明妃曲》中,對毛延壽的批判達(dá)到極點,其詩云:
金殿葳蕤鎖漢宮,單于談笑借東風(fēng)。
黃沙已作無歸路,猶愿君王斬畫工。
他繼唐人崔國輔《王昭君》詩之后,再次提出要斬首毛延壽,以平民憤。
第三,從狹窄的民族立場出發(fā),將昭君出塞“和親”,說成是對漢族的“屈辱”,反映出較為強烈的民族意識。晉人石崇在《王明君辭》中首倡這種評議,其詩云: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
辭訣未及終,前驅(qū)已抗旌。
仆御涕流離,轅馬悲且鳴。
哀郁傷五內(nèi),泣淚沾朱纓。
行行日已遠(yuǎn),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廬,加我閼氏名。
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
父子見陵辱,對之慚且驚。
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
茍生亦何聊,積恩常憤盈。
愿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
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
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
朝華不足嘉,甘與秋草并。
傳語后世人,遠(yuǎn)嫁難為情。
石崇在詩中對昭君不僅“憐其遠(yuǎn)嫁”(《舊唐書·音樂志》),“多哀怨之聲”(《古今樂錄》),還把昭君出塞和親說成是民族屈辱,將匈奴說成是“殊類,尢其是對昭君再嫁事,更多微詞,對其“默默以茍生”加以批評,宣揚狹

寧辭玉質(zhì)配胡虜,但恨拙謀羞漢家。
南宋大詩人陸游在《明妃曲》中亦云:
雙駝駕車夷樂悲,公卿誰悟和戎非。
李綱和陸游借漢初昭君出塞事曲筆寫心,他們反對和親政策、妥協(xié)政策,認(rèn)為這是民族的屈辱,并將諷刺的鋒芒指向公卿大臣乃至皇帝,抒發(fā)了愛國主義的激情。南宋末年民族英雄文天祥在《和中齋韻》詩云:
俯眉北去明妃曲,啼血南飛望帝魂。
在《二月晦》詩又云:
塞上明妃馬,江頭漁父船。
新仇誰共雪,舊夢不堪圓。
文天祥在詩中借用古代昭君事以喻今事,表達(dá)了他愛國主義的高尚情懷。身遭屈辱、磨難的宮中藝人汪元量,因為他親從宮人、后妃們被押往北地,目睹宮女、嬪妃的悲慘遭遇,他用血與淚寫成《湖州歌》:
宮人清夜按瑤琴,誰識明妃出塞心;
十八拍中無限恨,轉(zhuǎn)弦又奏廣陵音。
汪元量在詩中借用昭君事唱出自己和廣大人民心頭的“無限恨”!從北宋末年起,關(guān)于宮人、后妃被掠搶、凌辱的記載甚多,如宋人徐夢《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五十三引《封氏編年》載宋室送宮女與金人議和事:
是日,解內(nèi)夫人及戚里女使猶未已,午刻,方以車載數(shù)百,近南薰門。時官吏亦候駕于南薰門內(nèi)。而女使輦車上斥罵,大呼曰:“爾等任朝廷大臣,作壞國家至此,今日卻令我輩塞金人意。爾等果何面目!”諸公回首緘默而已。
這真實的悲慘的情景,比之傳說中昭君出塞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在北宋末年連宋高宗趙構(gòu)的母親微宗韋賢妃,都被迫嫁給金國貴族蓋天大王為妾;欽宗之妻朱后,因押解北上,不堪金將繹利調(diào)戲、凌辱,慘死于路上。至于其他公主、郡主被奸淫蹂躪,被掠賣為奴為妾者甚多,在宋人黃冀之《南燼紀(jì)聞》一書中就充滿了這血淚的紀(jì)實,讀之令人發(fā)指。后妃們?nèi)绱吮瘧K入塞,對漢民族來說是一種恥辱。至于一般百姓妻女被金人掠搶,更不計其數(shù)。因之,一些有正義感的文人把昭君出塞渲染上更凄涼悲壯的氣氛,以傾泄胸中悲憤,它符合時代的精神,唱出了中原人民的心聲。在南宋末年,不僅宋后妃、宮女遭元蒙凌辱,夏國、金國也同遭此命運。夏主雖“納女請和”(《元史·太祖本紀(jì)》),終不免于一亡;金主守緒兵敗自焚死,叛臣崔立獻(xiàn)汴城降元,后妃嬪女及其他宗室五百馀口被蒙古兵押解“赴北”(《金史·哀宗本紀(jì)》),“詣青城,皆為北兵所殺。如荊王、梁王輩、皆預(yù)焉、獨太后、皇后、諸妃嬪宮人北徒”(金·劉祁《歸潛志》)。張?zhí)戾a身為金朝大臣,痛心于貞祐二年(1214年)向蒙古請和“奉衛(wèi)紹王公主歸于大元太祖皇帝”(《金史·宣宗本紀(jì)》),遂作《題〈明妃出塞圖〉》詩,有“玉顏胡沙”之恨。金朝詩人王元節(jié)哀吊金主后妃、宮人北徙之慘劇,更作《青冢》詩以寫恨:
環(huán)佩魂歸青冢月,琵琶聲斷黑山秋。
漢家多少征西將,泉下相逢也含羞。
元代詩人徐履方,在山河變色、故國淪亡之后,以偏激的民族感情寫下《明妃曲》:
漢家威德震八區(qū),槁街權(quán)致窮單于。
村官騶發(fā)一當(dāng)百,郅支桀黠干先誅。
呼韓生全恩已殊,翻令畫史圖名姝。
佳人飲恨心語口,事有倒置令人吁,
糞溷飛花尚可惜,久矣胡人輕漢室。
肯援骨肉餒餓狼,長主辛存繳姥力。
當(dāng)時隆準(zhǔn)豈孱主,忍許婁敬開下策,
賂遺犬馬古有之,貴貢何嘗及顏色,
殷勤為托舅甥恩,不見頭曼斃鳴鏑!
徐履方的詩中,有誣蔑少數(shù)民族之語,流露出大漢族主義的民族立場,是偏激的情緒,應(yīng)予批判,但他的詩是寫在民族矛盾尖銳的元代,是寫在漢民族正值淪亡之秋,往往又與當(dāng)時的所謂愛國主義思想交織在一起,又有它值得肯定的因素。綜上所述可知,昭君的悲劇,不僅在一定程度反映了漢族人民的悲與恨,也反映了夏、金舊地各族人民的悲與恨,它跨躍了狹窄的漢民族界限,反映了在元統(tǒng)治者鐵蹄下喘息的中原各族人民的悲與恨。
第四,根據(jù)民間傳說,文人加工整理有關(guān)昭君的神話傳說。關(guān)于這方面內(nèi)容,在近代較多,而在古代有文字記載又流傳下來的極少。據(jù)南宋·謝莊《琴論》記載,當(dāng)時有《平調(diào)明君》、《胡笳明君》等六種樂曲,這些樂曲大都散佚了,但從僅存的一首胡笳五弄《明君別》,還可窺其梗概。《明君別》的曲辭也已經(jīng)失傳了,但知全曲分做:辭漢、跨鞍、望鄉(xiāng)、奔云、入林五段來演唱。從五段的小標(biāo)題目推想,辭漢、跨鞍、望鄉(xiāng)三段,基本上是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寫實,敘述昭君辭別了漢宮,跨上征鞍,懷著難以割舍的心情遙望著故鄉(xiāng),含恨而去。奔云、入林兩段,大膽地采用浪漫主義的手法寫幻,它讓昭君化為異物變成一只自由自在的飛鳥,從異域飛向云間,飛入桑林,得到極大的解脫。因為人民同情昭君,不愿見到昭君渴望自由、追求幸福的理想破滅,于是便借助神話的世界,使昭君擺脫羈絆,自由地飛回久別的家鄉(xiāng),在桑林鳴唱。《明君別》在結(jié)局透出了一線光明,但宛如“魂兮歸來”,仍不能改變整個樂章主弦的悲調(diào)。
在以上四類中,對后世戲曲、小說影響最大的是第三類民族情感,元人馬致遠(yuǎn)在《漢宮秋》雜劇中,將這種強烈的民族情緒升華為愛國主義的崇高主題,并且寫得慷慨悲壯、感人至深,在明代無名氏《和戎記》傳奇、清初尤侗《吊琵琶》雜劇和雪樵主人《雙鳳奇緣》小說中,延續(xù)了這種新的定格,但遺憾的是這些作品均未達(dá)到《漢宮秋》的水平。
四、從《漢宮秋》到《雙鳳奇緣》
在元代,昭君出塞這一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能發(fā)生某種聯(lián)系的歷史題材,引起了許多文人、藝術(shù)家的興趣。如詩人徐履方在《明妃曲》中激烈地反對“和親”政策,而在元室為官榮顯的虞集在《題〈昭君出塞圖〉》則詩中云:
天下為家百不憂,玉顏錦帳度春秋。
如何一段琵琶曲,青草離離永未休。
虞集認(rèn)為昭君遠(yuǎn)嫁并不可悲,勸人們不必為此大作文章。在如何處理這一傳統(tǒng)題材上,反映了兩種人、兩種思想的斗爭。馬致遠(yuǎn)生逢元朝統(tǒng)治的黑暗年代,在種族歧視與擠壓之下,際遇坎坷。他在宦海沉浮中生活約二十年,先為小吏,后為江浙行省儒學(xué)提舉的閑散差事,夙志未酬,飲恨終生。他曾長久痛苦地徘徊在仕進(jìn)與隱退的交叉路口,最后一切希望都幻滅了,他退居林下,借戲曲這杯苦澀的酒,澆胸中塊壘,安慰自己不甘寂寥的心。馬致遠(yuǎn)生活在山河遽變的元初,又久屈下層,備嘗民族壓迫之苦,遂在思想上極易受到中原廣大人民情緒所感染,所推動,接受了帶有愛國主義精神、反映強烈民族意識的這份遺產(chǎn)的影響。于是,他借用這傳統(tǒng)題來影射現(xiàn)實,曲筆唱出了中原被壓迫的各族人民心中的哀歌!
馬致遠(yuǎn)在《漢宮秋》雜劇中,把昭君的故事在舊有的各種傳說的基礎(chǔ)上做了極大的改變,它大大地超出了《西京雜記》、《王昭君變文》和《琴操》的范圍,她不再是單純的凄涼遠(yuǎn)嫁,或不愿“子烝其母”仰藥而死,她充滿了義勇和正氣,甘赴國難至匈奴和親,以悲壯之舉來表達(dá)她愛國主義精神和民族氣節(jié)。并通過這一歷史題材,怒斥朝臣賣國求榮的罪行,表達(dá)中原各族人民對故國淪亡,民族衰微的深摯哀思。同時,馬致遠(yuǎn)還大膽地發(fā)展了白居易《王昭君》詩中“戀戀不忘君之意”,將昭君與漢元帝之間的感情,寫得情意綿綿,成為感人的愛情悲劇,激發(fā)起后人無限遐思。
馬致遠(yuǎn)成功地塑造了昭君動人的形象,在她身上集中地概括了我國古代婦女應(yīng)具備的高貴品質(zhì)。昭君美麗、聰明、善良、勇敢,又深明大義,當(dāng)國家、民族危亡的關(guān)頭,她能克制一已之私情而服從國情,如在昭君在決定和番后多次對漢元帝說:
妾既蒙陛下厚恩,當(dāng)效一死,以報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但妾與陛下闈房之情,怎生拋舍也!
(《元曲選》,中華書局版)
在灞橋餞別,即赴番邦時,她將“漢家衣服都留下”來,悲痛作詩云:
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
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色。
馬致遠(yuǎn)借用李白《王昭君》五絕中的三、四句為此詩一、二句,又補出二句,成為新的五絕。在這短短二十字內(nèi),語淺意深,借用抒懷,將昭君遠(yuǎn)嫁之悲寫得入木三分。正因為昭君是毅然決然地犧牲個人的一切,慷慷以赴國難的,是一種高尚的情感,所以當(dāng)她走到番漢交界處黑龍江時,她向番王“借一杯酒,望南澆奠,辭了漢“家”做奠酒道:
漢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來生也。
然后悲壯跳江而亡,決不屈膝以色事敵。昭君死得那么堅定,那么從容,又那么感人。昭君短暫的一生,簡直像一曲美麗凄婉而又壯烈的絕唱,永遠(yuǎn)閃爍著迷人的藝術(shù)魁力,使人為之留戀、低吟、贊嘆、哀惋……
馬致遠(yuǎn)筆下的漢元帝形象,也是個悲劇性的人物,塑造得比較成功。漢元帝在雜劇中是主要角色,著墨比昭君還要多出一倍以上。他迫于形勢,萬不得已才送昭君和番,故對文官武將的無能異常悲恨,在[牧羊關(guān)]曲中他唱道:
興廢從束有,干戈不肯休。可不食君祿,命懸君手。太平時,賣你宰相功勞,有事處把俺佳人遞流。你們乾請了皇家俸,著甚的分破帝王憂?
當(dāng)昭君辭漢宮在灞橋餞送之后,他更悲痛難遏,在[梅花酒][收江南]二曲中唱出動人的哀歌:
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里供養(yǎng),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這兩支曲讀之令人回腸九轉(zhuǎn),凄然下淚!在昭君入塞后,漢元帝思念她更切,竟致徹夜難寧,聽到那孤雁聲聲在云間哀鳴,“叫得慢一會兒,緊一會兒,和盡寒更”,凄楚動人,那“傷感似替昭君思漢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橫,凄愴似和半夜楚歌聲,悲切似唱三疊陽關(guān)令”,漢元帝那刻骨銘心的思念與哀傷,給后世留下難忘的印象。在馬致遠(yuǎn)筆下的漢元帝,因由人間帝王的感情升華了,成為情感專一的真摯的情郎,故而能引起不同歷史時期人的同情與哀憐。
《漢宮秋》是將纏綿的愛情與抨擊政治腐敗結(jié)合在一起,又寫得極能撥動人心弦的杰作。在《漢宮秋》中的毛延壽與《西京雜記》中不盡同,他不僅是貪鄙的畫工,而且是漢元帝駕前的寵臣,后又墮落成民族敗類,出賣了故國與良心。馬致遠(yuǎn)不僅譴責(zé)毛延壽叛國,更把批判的鋒芒指向那些文臣、武將,正因為這些大臣食君祿而貪鄙無能,所以才在匈奴單于的大兵壓境危機(jī)情況下,以昭君出塞和番,造成了這大悲劇。在劇中漢元帝怒斥以五鹿充宗為首的大臣:
我養(yǎng)軍千日,用軍一時;空有滿朝文武,那一個與我退的番兵!都是些畏刀避箭的,恁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
五鹿充宗卻詭辯道:
他外國說陛下寵昵王嬙,朝綱盡廢,壞了國家。若不與他,興兵吊伐。臣想紂王只為寵妲己,國破身亡,是其鑒也。
漢元帝又憤怒譏諷道:
您眾文武商量,有策獻(xiàn)來,可退番兵免教昭君和番。大抵是欺娘娘軟善,若當(dāng)時呂后在日,一言之出,誰敢違拗!
五鹿充宗又詭辯道:
不是臣等強逼娘娘和番,奈番使定名索取;況自古以來,多有因女色敗國者。
五鹿充宗明明是飽食終日、貪生怕死之徒,他卻大言不慚地為自己昏庸無能作辯解,還把他逼娘娘去和番說得有根有據(jù),似乎是在為國為君著想,真可謂無恥之尤。馬致遠(yuǎn)一步步深入地揭示了這位大臣的卑鄙心靈,以期引起人們的痛恨。
馬致遠(yuǎn)將昭君與漢元帝之間的愛情,寫得纏綿、悱惻、凄涼、悲壯,在情緒上比較激昂,尤其是以哀雁聲聲驚醒殘夢作結(jié),更能增加無限的愁懷,催人淚下。
在元代除了馬致遠(yuǎn)外,描寫昭君的戲曲還有關(guān)漢卿《漢元帝哭昭君》、吳昌齡《月夜走昭君》、張時起《昭君出塞》等雜劇,惜已散佚,無法論其短長了。
從愛情與婚姻的角度來描寫昭君,是明清戲曲、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由于明清的戲曲不再是以漢元帝為主唱的“末本”戲,而是以昭君為主角的“旦本”戲,所以昭君的形象更突出了。
明清時的昭君戲比較流行,今存比較完整的劇本有明人無名氏《王昭君出塞和戎記》(簡名《和戎記》)傳奇、陳與郊《昭君出塞》院本和清人尤侗《吊琵琶》雜劇、薛旦《昭君夢》雜劇、周樂清《琵琶語》雜劇五種。尚存明·陳宗鼎《寧胡記》傳奇殘文。至于坊間流傳的《青冢記》、《昭君》二個殘本,寫的是“送昭”、“出塞”事,即《和戎記》第二十九出中內(nèi)容。
《和戎記》三十六出,有萬歷間富春堂刊本,《怡春錦》選入,別題《青冢記》,《堯天樂》選入,則又題《和番記》,實皆一種。此劇內(nèi)容龐雜,思想比較復(fù)雜。作者認(rèn)為昭君與漢元帝之間是“鳳友鸞交”,感動天地,而她遠(yuǎn)嫁沙陀國王,則是前生造孽、今世還報的“惡姻緣”,所以他不允許昭君走入單于的帳幕,讓她投江而亡。作者還將昭君被選入宮,看成是“一家洪福與天齊”的大喜事,為了能“父母兄弟都有高官爵位”,昭君在別后還給漢元帝寫血書,請他“看念同衾枕,好看我爹娘”。同時,作者還想方設(shè)法來補足漢元帝的遺恨,如先讓貌似昭君的宮女蕭善音替昭君和番,后又有酷似昭君的昭君之妹賽昭君來慰藉漢元帝孤寂的心。作者的這種庸俗、低級的奴才思想,實在有點令人生厭。但作者讓昭君在國難關(guān)頭,“寧別夫婦”“舍一人”之命,保全萬載之邦,數(shù)萬民之難”,表現(xiàn)出高尚的愛國主義激情,令人稱頌。
陳與郊《昭君出塞》為一折院本。陳與郊對昭君出塞和親深為惋惜,他認(rèn)為這是“似仙珠付魔王”,“耽誤了紙上王嬙”。但同時,他又通過宮人向昭君傳達(dá)和番的圣旨時的對話,流露出對宮人、后妃不幸命運的同情。如在劇中,昭君知圣旨后,悲傷地說:“
兀的不悶殺人也。這時宮人問她:
娘娘!向來情緒如何?
昭君據(jù)實以答道:
只粉淚香魂消共長。這分明瑣定,沉沉金殿鴛鴦。鳳吹鸞笙霞外響。
宮人又進(jìn)一步追問:
娘娘,人人道六宮中是閬苑蓬萊,人間天上哩!
昭君不勝其悲地說:
羞殺人蓬萊天上。
陳與郊通過這段生動對話,對歷來被統(tǒng)治者美化的皇宮內(nèi)院生活作了暴露,表達(dá)了他對這些女性的真切同情。
尤侗《吊琵琶》雜劇,它的情節(jié)基本上與《漢宮秋》相同,突出愛國主義精神和民族氣節(jié)。劇中漢元帝的形象很灰暗,他無計可施,送昭君去和親,又感情難舍,哭哭啼啼,以致昭君問他:
陛下,你堂堂天子,不能庇一婦人,今日作兒女子涕泣何益?
于是,漢元帝更悲涼地自嘲唱道:
可嘆你無愁天子,小膽官家,薄幸兒曹。枉涕泣女吳齊景,漫咨嗟娶舜唐堯。
本來昭君被逼送入匈如和親,就是個恥辱,可辭宮時文武官員還爭作應(yīng)制詩餞送,顯得極其無聊,極其可鄙,故昭君忍無可忍,怒斥道:
虧殺你詩篇應(yīng)詔,賀君王枕席平遼。
真是一針見血,辛辣極了!在劇尾作者忽引出入胡的蔡文姬出場以祭祀昭君,并力辯云:
昭君!你投入而亡,生為漢妃,死為漢鬼,后人乃云:先嫁呼韓邪單于,后為復(fù)株累單于婦,父子聚麀,豈不點污清白乎?
又指責(zé)歷史學(xué)家班固、范曄,不該“將漢宮人扭入《匈奴傳》”。尤侗在劇中流露出來的濃烈民族情緒,與清初的民族歧視政策有關(guān),是有感而發(fā)的。焦循在《劇說》評云:“尤西堂作《吊琵琶》,前三折本東籬(馬致遠(yuǎn)),末一折寫蔡文姬祭青冢,彈胡笳十八拍以吊之。雖文人狡獪,而別致可觀。”
薛旦《昭君夢》雜劇,描寫昭君遠(yuǎn)嫁絕域后,懸念漢元帝,夢中由氤氳大使指引其逃入玉門關(guān),重返漢宮,故曰《昭君夢》。周樂清《琵琶語》雜劇,收入他撰寫的《補天石傳奇八種》中,正名:“春風(fēng)圖畫反明妃”,寫昭君得從匈奴再歸漢室事。這兩種雜劇異曲同工,為了補上這“天地間”的大“憾事”,表達(dá)作者對昭君的同情。
清代中期的小說家雪樵主人,因為受到了《漢宮秋》、《和戎記》和《西游記》小說的啟事,撰寫了《雙鳳奇緣》 (又作《昭君傳》)八十回通俗小說,敘述昭君及其妹賽昭君的故事傳說。漢元帝夜夢越州女子王嬙貌美,醒后派毛延壽下去尋訪。毛延壽至越州后,向王嬙之父越州太守王忠索賄五百兩黃金,王忠無錢,他就在昭君畫像點了一顆黑痣,破壞了美人圖。毛延壽又找美女魯金定,向魯家索賄千兩黃金,帶昭君、金定進(jìn)京面君。元帝因先看美人圖,見昭君有黑痣,毛延壽又說是喪夫滴淚痣,遂僅封魯金定為西宮,將昭君貶入冷宮,其父王忠充軍遼東。昭君夜彈琵琶,被林皇后發(fā)現(xiàn),并得以昭雪。元帝下令擒拿毛延壽全家,延壽幸免,攜昭君畫圖逃奔番邦。魯金定自盡,昭君充任西宮,她父親也被調(diào)進(jìn)京師榮升。毛延壽原是番幫丞相衛(wèi)律的門人,他獻(xiàn)美人圖并挑唆番王起兵奪漢家天下。番將石慶真率十萬精兵入侵,老將李廣被困雁門關(guān)。番王為得昭君,又派番相婁里受率兵出征,因有番僧以妖術(shù)相佐,竟火燒雁門關(guān)四城,渡黃河,兵困京師。元帝用一宮女冒充昭君送入番營,才算暫時解厄。假昭君入塞后,被毛延壽識破,婁里受幾被番王斬首,帶罪立功,率二十萬精兵,又兵困雁門關(guān)。元帝無奈,只得送昭君和番。出關(guān)后,昭君在九姑廟夢見九姑仙女贈仙衣,并預(yù)言日后其妹賽昭君為她報仇雪恥。昭君入番后,先要番王歸順漢朝,后又要他殺了毛延壽。昭君因有仙衣護(hù)身,番王被扎得十指鮮血淋漓,無法親近。其情節(jié)與《西游記》中仙人張紫陽贈朱紫國皇后仙衣,穿上便周身有刺,使賽太歲金毛犼怪不敢與她貼身的情況相似。昭君哄番王在白洋河造浮橋還愿,歷時十六年,橋才造成。昭君將她給漢元帝、林后和父母的絕命書交使者王龍帶回,然后投河而亡。昭君死后,魂托王龍帶自己尸身南歸,王龍至京時,在永華門河內(nèi)浮出昭君尸體,漢元帝親自伴昭君靈四十九日,以為隆重吊念。在昭君墳上,漢元帝見賽昭君貌美心動,納為妃子。一年后,林后去世,賽昭君晉升為皇后。塞昭君得九姑仙女在花園傳藝,欲殺入番邦替姐姐報仇。適值番王派土金渾入侵,她保漢元帝至雁門關(guān)助戰(zhàn)。李廣殺了石慶真,李廣妻子鐵花夫人擒殺了土金渾。賽昭君力敵番僧,因得九姑仙子之助,使番僧力窮現(xiàn)形為角端獸。賽昭君又擒殺了番王御弟,攻破番王龍城,因昭君顯靈說情,才饒了番王性命。這部通俗小說,因為主要敘述昭君姐妹在愛情與婚姻上之奇遇,故名之曰《雙鳳奇緣》。在小說中不僅揭露了番王的暴戾、貪色、昏庸、誤國,亦諷刺了漢元帝的貪色、薄幸、昏憒、無能。它將歷代有關(guān)昭君的故事傳說和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中創(chuàng)造性的內(nèi)容,大量采納,并將其中離奇的情節(jié)加以惡性發(fā)揮,使全書內(nèi)容荒涎,觀念陳腐,較之《漢宮秋》遜色多多了。
在內(nèi)蒙的廣闊草原上,千百年來流傳著許多有關(guān)昭君及昭君墓的神話傳說,其中最動人的是如下故事:傳說昭君原是天上的一位仙女,她受玉帝的派遣,下到凡間來平息漢與匈奴間的干戈。匈奴單于從漠北來迎接昭君,二人在路上冒著漫天風(fēng)雪,來至黑水河邊。只見朔風(fēng)怒號,走石飛沙,馬不能前。這時,昭君下馬彈起琵琶,頓時風(fēng)停雪止,彩霞如練橫天,地上的冰雪也消融了。萬物復(fù)蘇,長滿了綠草,開滿了鮮花,不僅近處的黑水澄清了,遠(yuǎn)處的陰山也變綠了,還飛來無數(shù)的百靈、布谷、喜鵲、在昭君和單于的頭頂上飛翔歌唱。單于和匈奴人民高興極了,就在陰山定居下來。昭君和單于走遍了陰山山麓和大漠南北,昭君走到哪里,哪里就水草豐美,人畜興旺。昭君還有玉虛洞仙女贈給兩個錦囊,里面藏有一把金剪子、一張黃紙,她用剪子將黃紙剪成羊、牛、水草、野花,又取出錦囊中的種子撒在漫漫沙土上,使塞外有了莊稼,有了溪水,有了花草,出現(xiàn)了成群結(jié)隊的羊群、牛群。許多年過后,一天的夜里,天空閃過一片紅云,接著一聲巨響。第二天,就在巨響處平地長出一個小土山,山上飄著五彩的浮云。至今人們?nèi)詡髡f著,昭君在完成了玉帝交給她的使命后,又飛回到天上,這座小山就是昭君墓。(參看林斡等編《昭君與昭君墓》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陳民牛編《中國古代美人的傳說》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透過這美麗動人的傳說,不僅表達(dá)了蒙古族人民對昭君的熱愛,也體現(xiàn)了漢、蒙兩族人民之間長久以來的真摯情意,它比之雪樵主人《雙鳳奇緣》中宣揚的狹窄民族觀念,實有天壤云泥之別!
五、現(xiàn)代的改編演出
在現(xiàn)代不僅對有關(guān)王昭君的歷史、戲曲、小說、傳說的研究出現(xiàn)高潮,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嚴(yán)肅認(rèn)真的學(xué)術(shù)論文,并有林斡等編寫的《昭君與昭君墓》專著問世。同時,還有從新的角度和新的觀點出發(fā)歌頌昭君的話劇一再出現(xiàn)在戲劇舞臺,贏得不同歷史時期觀眾的贊賞與關(guān)注。在1923年至1925年間,郭沫若先生先后創(chuàng)作了描寫聶嫈、王昭君、卓文君的三個劇本,名之曰《三個叛逆的女性》,其中《王昭君》為兩幕話劇。郭先生的創(chuàng)作意圖,正如他在詩劇《孤竹君之二子·序話》中云:“我要借古人的骸骨,另行吹噓些生命進(jìn)去。”即借“歷史劇”的形式來發(fā)表他對社會和人生的新見。他一反歷代戲曲、小說中對漢元帝的同情與憐憫,將漢元帝與毛延壽、龔寬寫成一丘之貉,并把這種揭露、批判與對私有制度的批判聯(lián)系在一起。如通過毛延壽的女兒淑姬揭露毛延壽的罪惡時說:
這是我父親的頭首!父親喲,你作偽一世,只落得這樣一個下場。但是我如今也醒了,我當(dāng)初以為你的作惡是你自己的罪過,我現(xiàn)在才知道是錯怪你了。在這天下為私的制度之下,你喜歡要錢;在這一夫可以奸淫萬姓的感化之下,你喜歡漁色。這個我們何能怪你!
他筆下的昭君的真正悲劇不是她坎坷的際遇,而是她的叛逆性格,如他抗拒毛延壽的淫行,打他耳光,她違背漢元帝的“圣旨”,自己安排自己的命運,她對毛淑姬說:
我一刻不能忍耐了,淑姬,你引我去吧!不則我引你去,引你到沙漠里去!
她甘愿投身荒漠,也不愿生活在罪惡的宮廷。在1934年,正值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中華民族危亡之際,顧青海先生寫了三幕話劇《王昭君》,他通過揭露漢元帝宮廷的荒淫、腐敗、國勢黯弱來抨擊時政,流露出愛國主義的情緒。在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曹禺先生創(chuàng)作了五幕話劇《王昭君》,曹先生從新的歷史時期的政治需要和民族政策出發(fā),歌頌昭君主動出塞,協(xié)助呼韓邪單于清除奸佞,為漢、匈奴兩民族間的團(tuán)結(jié)和睦所作的歷史貢獻(xiàn),歌頌昭君與呼韓邪之間休戚與共的真摯感情,為了符合今天人的感情和觀念,他讓呼韓邪單于在妻子亡故后娶昭君為閼氏,成為一夫一妻制的典范。此劇一掃歷來戲劇舞臺上悲悲切切的王昭君形象,出現(xiàn)了融和怡人的景象。如今電視連續(xù)劇《王昭君》也已見諸屏幕,它在描寫今日人們心目中的王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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