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鑒賞·友書·將赴浙獄遺友人書》注釋與鑒賞

明·魏學洢

權閹之殺忠良也^②，以什佰計^③，有死貶所者，有死獄中、死杖下者，有死東西市者^④。然皆隨刑隨斃，隨斃隨殮;雖或身首異處，猶能補綴成尸，使妻孥相抱一哭而后蓋棺，亦不幸之幸也。未有若先子之備嘗慘酷^⑤： 未死而蛆蚋生肌^⑥，既死六七日，猶故緩其旨，俾尸腐牢穴中，不使一寸肌膚獲粘殘骨入木者。足下讀書萬卷，見古忠臣之死，有慘毒如先子者哉!

矧其人既死^⑦，坐賄三千三百^⑧，度其家無四壁，勢不能償，必至卵巢俱傾，根荄盡斬而后已^⑨。洢嘗中夜環走，慟極成癲。謂前此設有人焉^⑩，挺躬仗義^⑪，貸以多金，使得如數以輸，及期而納^⑫;彼縱意不在贓，猶得出詔獄^⑬，入法司^⑭，俾父子相訣而斃;不至割絕傷慘，遂至此也。豈意遍告親知，百無一應;推遲遷延，備極詐狙^⑮。獨范陽長者高倡醵金之議^⑯，深鄉酷貧之士^⑰，素不通名者，莫不典衣鬻物以相和。然多者不過十余金，寡者數十青蚨而已^⑱。伯夷有難，豈顏回、原憲所能助哉!^⑲已矣，勿復言矣!

昔人謂廉吏可為而不可為，猶謂妻子貧困已耳^⑳。今則枉刑坐賄，罪延其孥，清白吏子孫，其受禍有什佰于墨吏者^㉑。福善禍淫之說，豈特不驗，且復倒行逆施。茫茫天道，尚可問耶!今追比伊始^㉒，洢將赴浙獄矣。先子罹禍，人不手援;豈先子既沒，猶有出而援洢者哉!即或有之，顧昔不能活父，而今以自活;洢實痛之，不如速死之為愈也。嗟乎悲哉!司馬遷羞貧賤、輕仁義，洢頗怪其謬于圣人，乃今知其不妄也。《貨殖》、《游俠》諸篇，焉得不傳千祀哉^㉓!

先子死當葬首陽山側^㉔，洢若死須葬要離冢旁^㉕。天地鄙狹^㉖，莫可告語。昔先子檻車發平望^㉗，嘖嘖奇足下不置。僑良鄉賓客傔從^㉘，俱似遙領足下意者。及扶櫬南返^㉙，又聞經緯甚悉^㉚。慨然嘆足下義士，故抆血布此^㉛。知回、憲無力，不能援伯夷急難。茍存此心，亦足慰先子與不肖之雙魂于地下也!臨書哽咽，不能更言^㉜。

[注釋]① 友人： 指潘茂先。② 權閹： 指宦官魏忠賢及其黨羽。③ 什佰： 即十百。④ 東西市： 指處決犯人的地方，刑場。⑤ 先子： 先父，指作者父親魏大中。魏大中因反對魏忠賢，被誣下詔獄，受盡種種酷刑，拷掠備至，血肉狼藉。天啟五年(1625年)七月二十四日斃獄中，至三十日骸骨始出，以致尸體潰敗，臉腫與鼻平。⑥ 蛆蚋(ruì)生肌： 肌肉腐爛生蛆。蚋： 昆蟲，黑色，吸食人畜的血液。⑦ 矧(shěn)： 況且。⑧ 坐賄： 定受賄罪。⑨ 根荄(gāi)盡斬： 斬草除根。荄： 草根。⑩ 設： 假如。⑪ 挺躬： 挺身而出。⑫ 及期： 在規定期限之內。⑬ 詔獄： 指奉詔系治罪犯之所。當時由鎮撫司許顯純審問。許系閹黨，專用酷刑。⑭ 法司： 司法機關，如當時的刑部、大理院。⑮ 詐狙(jū)： 詭詐。⑯ 范陽長者： 指孫奇逢、鹿正、孫承宗等人。醵(jù)金： 湊錢。⑰ 深鄉： 窮鄉僻壤。⑱ 青蚨(fú)： 古代指銅錢。⑲ 伯夷： 古代賢人，孤竹君長子，讓位于弟，后餓死于首陽山。顏回、原憲： 孔子弟子，以貧困好學著稱。⑳ “昔人”二句： 昔人，指優孟。春秋時，孫叔敖為廉吏，死后妻子貧困。優孟乃假扮孫叔敖，見楚王，并作歌。歌詞大意是，廉吏奉公守法，至死不敢為非，廉吏豈能為?孫叔敖為相，今妻子負薪而食，廉吏不足為也。(見《史記·滑稽列傳》)㉑ 墨吏： 貪官污吏。㉒ 追比： 舊時官府規定日期交欠款或稅金，逾期則受杖責，叫追比。伊始： 開始。㉓ 千祀： 千年。㉔ 首陽山： 伯夷隱居餓死處，在河南偃師。㉕ 要離： 春秋時刺客，與吳公子光謀殺慶忌，后伏劍自盡。其墓在蘇州虎丘。 ㉖ 鄙狹(xiá)： 狹小。㉗ 檻車： 古代運送囚犯的車。㉘ 傔(qiàn)從： 侍從。㉙ 扶櫬(chèn)： 運送棺材。㉚ 經緯： 經營，料理。悉： 完備。㉛ 抆(wěn)血： 擦眼淚。因過悲傷，淚盡繼之以血。布： 陳述。㉜ 更言： 復言，再說。

[作者]魏學洢(約1596—約1625)，字子敬，嘉善人。其父魏大中因上疏彈劾宦官魏忠賢而被捕入獄。學洢營救未果。大中在獄中慘遭酷刑而死。父死后，學洢扶柩而歸，旦夕號哭。又遭閹黨迫害，最終悲憤而死。崇禎初詔旌為孝子。學洢一生布衣，工詩文，著有《茅檐集》。

[鑒賞]晚明天啟年間，宦官魏忠賢權傾朝野，黨羽四布，殺戮忠良，無惡不作。作者之父魏大中被捕入獄，備嘗慘酷，含冤而死。然魏黨尚不肯善罷甘休，仍以追贓為名，橫加迫害，意欲根荄盡斬而后已。魏學洢作為一孝子，已遭父喪，更逢家難，喊天不應，呼地不靈，淚盡繼之以血卻無人理會，一腔悲憤郁勃不平之氣竟無處發泄。在這將赴浙獄之時，寫此信給友人潘茂先，亦稍吐胸中之塊壘。文中敘述父親慘死、權閹加害、親知無情、醵金者心有余而力不足等等事情的經過，其情激而切，其意哀而怨。文中時而低回掩抑，如泣如訴;時而慷慨激越，悲憤滿腔。通篇直抒胸臆，無所矯飾，是一篇血和淚凝成的文字，也使我們洞見晚明社會的恐怖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