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頻《便宜貨》全文|賞析|讀后感
胡也頻
我們的軍需長又要做喜事了——不,與其說是做喜事,倒不如干脆說他又要弄一個女人了。說他“又要”,這就是,自從他委任軍需長以來,縱然還不到兩年,是已經弄過七八次了,而且是每次準弄到手的。照這樣情形,說不定以后還要弄多少次呢。這弄女人似乎就等于軍需的一半職務。
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弄,那倒不必研究。極簡單的理由就是: 由一個人變成了這樣的軍官,并且在全武力占據著某一個地方時候,弄多少個女人卻是并不在乎的,這在他們的生活中,簡直比開一門步槍還要平常。
對于弄,各人所采取的手段并不一樣,有的用欺詐,有的用誣賴,有的用野蠻,終于都免不掉威嚇的。但是我們的軍需長一個人獨獨冠冕多了,他用錢——錢并不多。關于這方面的耗費是也有賬目可觀的,這自然因為他是當軍需的緣故,所以在一本另外的流水簿上寫著——
第一個四十元
第二個三十五元
第三個四十四元
第四個二十元
第五個五十元
第六個三十元
第七個五十五元
假使不因為這樣挨一個的記著價目,恐怕到后來,連他自己也會記不清白究竟曾弄了多少個吧。像這一本賬簿,雖說并不特別珍惜似的也和“馬料開支簿”放在一起,但有一個生朋友來的時候,總難免又故意去翻開,讓別人知道,好像這賬目正不亞于那少校肩章的光榮。
我們的書記官對于這本賬簿有一句很好的贊嘆:
“這比委任狀好多了!”他說。
這真不是一句過譽的話。一張委任狀在現職的軍官眼中已經是尋常的東西了。可是這一本賬簿卻不尋常,它實在有它的新鮮異樣的地方。譬如說,那賬目中,雖然所記的全是多少元,但是元之中就有那各別的意義——如同四十元等于一個女人,三十五元則又等于別一個女人。而且這四十元和三十五元的每一元又等于這個或那個女人的某一部分。單在這一點上,當然,比起那死板板的委某某某為什么什么什么的委任狀,好多了。所以我們的軍需長對于這一句話是十三分地受用的。
那末在他寫著第幾個和多少元之時,那心中的快樂和驕傲,實在不是別的人所能夠知道了,至少總比他從軍需上揩油的歡喜,要增加好幾百倍吧。
那末這一夜我們的軍需長又有了這種心情,因為他又在這本賬簿中加上一筆了。這一筆是挨著那“第七”添下去的,不消說是“第八個”,并且數目是“七十元”——這是比其余的價錢都大。
“這一個可不賤!”我們的軍需長是這樣覺著的。其實呢,七十元在他的身上真不算什么,他哪一夜不在賭博中輸贏一兩百。
不過女人究竟比不上麻將牌。我們的軍需長是能夠在牌桌上并不在乎地輸上兩三百,但他總不肯弄一個女人用上一百元。這一個七十元的確算是很不賤了。
為什么我們的軍需長會這樣的賤視女人? 自然,這有他的理由。他覺得無論怎樣女人都不能和麻將牌相比的,打牌有輸也有贏,錢是來來往往的,說不定昨天輸了一百今夜反贏了兩百。女人呢,可就不同了,花去了四十就是四十,一百就是一百,是永遠撈不回半個銅板的。因此在他的靈魂中便有了一種不可磨滅的真理,這真理又變成格言了,是:
“寧肯在一付麻將牌上盡輸,卻不能只和一個女人在床上盡睡!”
所以還不到兩年的光陰,我們的軍需長,截至此刻為止,是一個又一個,沒有間斷地把女人弄到八個了。在每一個新的女人弄到時候,那舊的,便像一床舊氈子似地棄掉了,于是由軍需長個人取樂的玩具落為兵士們共同撒野的游戲場了。
在這里,誰能夠不這樣的承認么?一個女人,縱然七十元,但是你看多便宜!
【賞析】 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出現了不少以揭露反動軍閥的暴行為題材的小說,胡也頻的《便宜貨》也是屬于這一類題材的作品。但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沒有直接去寫反動軍閥如何挑起戰亂、如何殘殺無辜、如何搶劫百姓,而是寫了一個軍需官的生活側影,從一個比較具體的角度來透視軍閥的某些本性特征。一個軍閥的軍需官,在“不到兩年的光陰”里,就“一個又一個,沒有間斷地把女人弄到八個了”,在他看來,女人根本不是人,而只是等于“流水賬簿”上的“四十元”或“五十元”的身價,而“在每一個新的女人弄到的時候,那舊的,便像一床舊氈子似地棄掉了,于是軍需長個人取樂的玩具落為士兵們共同撒野的游戲場了”。作品通過軍需長的這一生活側面,揭示了他身上的一種人性淪喪的本質特點;這種揭示不僅具有“個體”意義,這實際上涉及了軍閥們共通的本性: 軍閥所從事的種種害人的勾當雖然各不相同,但根源于人性的喪失則是一致的。
這篇小說在藝術上最大的特點是,作者盡可能地融自己的分析、評判于事件敘述之中。就事件本身,如果簡單道來,則幾句話即可說完; 但當作者將自己的分析和評判夾雜在這種敘述中時,就常常賦予了簡單的事件以深刻的含義。例如,作品一開頭在交代了軍需官“又要弄一個女人” 之后,緊接著寫下這樣一段分析:“由一個人變成這樣的軍官,并且在全武力占據著某一個地方時候,弄多少個女人卻是并不在乎的,這在他們生活中,簡直比開一門步槍還要平常。”這段分析,不僅直接顯示了這個軍需官頻繁更換女人的“理由”,而且也說出了一個帶普遍性的事實: 軍閥們在用武力占據一方后,憑著金錢、權勢為所欲為、胡作非為乃是一種必然的行為。這段分析一下子把對軍需官個人生活的揭露深化為對所有軍閥中普遍存在的現象的揭露。又如,作品在列舉了軍需官的“流水簿”上的價目記載后的一段分析,直接幫助讀者了解了作品中寫“流水簿”的目的,是在于以此明示軍閥不把人當人,而僅視人為玩物的獸性。總之,作品中幾乎在每一段敘述之后,都要或多或少插入一些分析和評判;雖然這種“夾敘夾議”式的寫法更常見于散文而鮮見于小說創作中,但這篇小說卻因采用了這種寫法而加強了思想深度。
在這篇作品中,作者還很善于運用反語,而且,這種反語帶有譏諷的機制,通過這些反語,常常鮮明地表達出了作者自己的情感態度。例如作品在交代了軍需官“又要弄一個女人”后,接著就有這么一句:“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弄,那倒不必研究。”這看似順帶的一句話,實際上暗含譏諷意味:這種事只有少見者才會多怪,而在軍需官這類人身上卻是家常便飯,無需什么理由。又如作品最后以這樣一句話作為結束:“在這里,誰能夠不這樣的承認么?一個女人,縱然七十元,但是你看,多便宜!”這句話的反意更為明確,這里滿含著作者的憤怒: 一個女人,在這幫禽獸們眼中,竟是一件“便宜貨”,人的價值在他們眼中是這樣地遭到賤視! 在作品中,作者的情感態度和評判,正常常是借這類反語表達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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