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功《他們是瞎子》全文|賞析|讀后感
陳建功
一
我送她到了她的家門口。
“進去吧?！睒情T外的陰影里，給了她最后一個吻。
她不走，靠在我的胸前，纖細的食指彈撥著我襯衣的紐扣。
我不再催她，默默的，聽任她的撫弄。
“我要送你回去。你下車要走好遠呢。”
于是，我們又重新上了汽車，坐回了芳園胡同。
我們從來不從芳園胡同走進去的。這兒一溜地攤兒似的，坐滿了乘涼的人們。我們從吉祥胡同走。這兒靜極了。房屋一會兒凸出來，一會兒凹進去，一個一個黑漆漆的角落。我們不斷溜進去交換一個熱烈的吻……最后，我們要穿過那條斜巷了，黑黑的，窄窄的，抱在一起，一步一步走過去，心兒跳跳的。
芳園胡同五十七號。這回到了我的家門口了。
“進去吧?！边@回該她說這句話了。
“那怎么行。你一個人。”
“你要是放得下心。”她的嘴嘟著。
于是，我們又走回漆黑的斜巷，又一次一次出入在吉祥胡同屋角的陰影里。
“咱們在下跳棋?！蔽艺f。
“有人來了。”她輕輕推了我一把，閃開了。
“哦，他們是瞎子?！蔽艺f。
二
是的，他們是瞎子，手拉著手，蹀蹀前行。
他們大概都有四十多歲了吧。 女的， 矮胖，閉著眼睛， 微張著嘴。 是在微笑? 不，她在專心地探路——右手拿著馬桿兒，一掃，一掃，敲著馬路牙子，梆梆，梆梆……她的左手在領(lǐng)著那個男的。男的瘦高，眼睛大而毫無神采。他空著的那只手的臂彎上掛著網(wǎng)兜，里面裝著兩個飯盒。他走在靠近馬路中間的一側(cè)，一輛自行車響著鈴兒，由他身后沖過來，又從他身邊擦過……
他們沿著馬路牙子，一直朝前走著。梆梆，梆梆……
三
我們從百貨大樓回來。大包、小包。
偎依著。還走吉祥胡同，還穿那條黑黑的斜巷。夏夜的風(fēng)、神秘的星。明天，我們再也用不著這樣了。明天就結(jié)婚了。
又一個凹進去的墻角。
“好嗎?”她柔聲地問。
“好?！蔽艺f。
“可你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
“沒想什么?！?br>
“那你干嘛總往那邊看?”
“瞧! 他們又過來了?！?br>
“怕什么，他們不是瞎子嗎?”
四
梆梆，梆梆……
他們又過來了。還和上次一樣。手拉手，領(lǐng)著，蹀蹀前行。還是走右手的一邊。
男的，還是提著裝飯盒的網(wǎng)兜，走在女的左方——靠馬路中間的一側(cè)。女的，還是領(lǐng)著他，右手拿著馬桿兒，沿著馬路牙子，梆梆，梆梆……
五
吵架。初戀的狂熱，蜜月的甜美，都到哪兒去了?
“告訴你，我今天去流產(chǎn)了?！?br>
“……你瘋了! 干嘛自作主張?”
“現(xiàn)在告訴你一聲就不錯?！?br>
“咱們還是不是兩口子? !”
“兩口子? 哼，你還有臉說‘兩口子’? 成天想著你的‘小說’、‘讀者’，你想過家里還有‘一口子’嗎! 事先問你一聲? 自從我懷孕，你問過我一聲沒有?……下了班，給你做飯。做了飯，給你刷碗。還想讓我給你生孩子，哄孩子? ……我才二十八歲，我還沒玩夠呢!”
“想玩兒，你何必結(jié)婚!”
“你呢? 跟你的‘小說’結(jié)婚不得了?何必娶我!”
太沒勁了。不說了。背靠背。睡覺。明天還要把第四章寫完呢。她倒在那兒哭了。她還有理了!
啊，當(dāng)初。
“我一切都是你的。”她說過。
“我愛你一輩子。”我說過。
我們什么都不必說了，也不必想了。有這，就夠了。
有這，就夠了嗎? 當(dāng)初怎沒多想一想呢!
六
我怎么總看見他們在吉祥胡同走?哦，胡同口有個盲人工廠。那工廠大概是“兩班倒”的。有時，他們在凌晨時由東走，下午自西回。有時是中午才去，夜里才回。
無論向東還是向西，凌晨還是深夜，他們總是手拉著手，像遵守行車規(guī)則的車輛一樣，順著右側(cè)的馬路走著。男的，總提著網(wǎng)兜，走在外手，女的總領(lǐng)著她，拿著馬桿兒，蹚著馬路牙子。梆梆，梆梆……
那女人穿著一雙布鞋，右腳的外側(cè)補著一塊大大的皮子。噢，不管向東也好，往西也罷，總是這只腳，總是這個地方蹭在馬路牙子上的。
梆梆，梆梆……
七
吵架。調(diào)解。調(diào)解。吵架。
“沒有你，我也能活!”
“沒有你，我活得更好!”
“離婚!”
“再不離不是人!”
離了。
出了法院，腦子里一片空白。吉祥胡同。她走左邊。我走右邊?；厝ィ帐皷|西。
他們又迎面走過來了。我們好像都在加快腳步。
何必?
“他們是瞎子?！碑?dāng)初，我說過。
“怕什么，他們不是瞎子嗎。”當(dāng)初，她也說過。
八
他們什么也不會看見。什么也不會知道的。
他們還是手拉著手，領(lǐng)著，蹀蹀前行。男的，還是提著那個網(wǎng)兜，走在外側(cè)。女的，還是拿著那根馬桿兒，蹚著馬路牙子。
那女人的鞋子換過了，一雙新鞋。還是右腳，還是那個地方，又被馬路牙子蹭出一塊白印兒了。
幾對年輕的男女，或迎面而來，或尾隨而去。但是誰也沒有多看他們一眼。他們不過是一對瞎子。
梆梆，梆梆……都市的嘈音已經(jīng)消失，那馬桿兒在敲擊著寂靜的馬路。梆梆、梆梆……
選自《人民文學(xué)》1982年第9期
【賞析】 掬一汪清淚，人們高歌狂呼，淺吟低唱，關(guān)于人間情愛，千古以來， 可謂汗牛充棟。
以生命和才智體驗情愛，品味真諦，既有詩意的贊頌，又有痛切的抱怨; 有虔誠，也有庸俗; 有興高采烈，也有頹唐沮喪; 有青年時代的魯莽，也有對命運的三重詛咒。一個風(fēng)光旖旎邈不可測的靜湖，一所燈火通明堂奧深深的夜大學(xué)。
情愛，質(zhì)實而論，你是什么?
面前的兩段故事以復(fù)調(diào)的形式傳達出伴和著心靈悸顫的一聲呻吟;
你是人類尋找精神家園的祈求與沖動。
“我”和“她”是如此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偎依斜巷，呢喃鳴啾，一任夜風(fēng)與星光的披拂。無有芥蒂，無有齟齬，遠行的舟楫終于找尋到泊地，不再浪游。
這無疑是生命價值的一次確證，體會到愛與被愛，感受到歸巢的溫柔，對于“凄凄惶惶”、“席不暇暖”的現(xiàn)代人來說，是如此彌可珍視。
只是精神園圃的亮麗太是短暫，他們的遭際與瓦西列夫在《情愛論》中視婚姻為各自擁有對方的樂觀預(yù)言正好悖行。
溫柔鄉(xiāng)遁跡，寒日無言西下、斜陽脈脈的黃昏降臨了。沒有插足，沒有外遇，人是原來的人，空間依然。哦，他的迷戀轉(zhuǎn)移到了另一塊精神領(lǐng)地，她終于感覺生活中少了點什么。
做一個純客觀的評判，我們更該對誰發(fā)起詰難? 他，當(dāng)然。因為他竟然不知道就人的本質(zhì)而言，都是軟弱的，女人尤甚，更加需要愛絲的纏繞，他竟然不懂得情愛的園圃需要用整個生命和全部才智去開辟和灌溉，他竟然不去想失卻愛心的孤獨是一種根本的孤獨，“酒闌人散，草草閑階，獨倚梧桐。記得去年今日，依前黃葉西風(fēng)?！?br>
相比之下，那對蹀蹀前行的男女充實多了。這個世界上大概不會再有比他們更強烈地感覺到對方之于自己的意義的人了。在世俗看來最是不幸、最該詛咒命運的人兒卻沉穩(wěn)地支持著蹚于人生旅程。情愛，猶如真絲織就，似蝶翅振顫，纏綿悱惻卻不聞其聲。這里，你盡可以從智識，從文化品位出發(fā)，首肯那對青年： 雖不幸而悲美; 不屑于后者：雖充實卻茍且。但是，你又怎么能夠無視后者的經(jīng)歷其實再一次昭示了情愛的真諦?
寫到這兒，我們忽然想到杰克·倫敦在長篇小說《緊箍衣》中的一段評述：
女子就像掩護自己雛兒的母沙雞，總是緊貼著大地。而我浪跡天涯愿望卻老是把我引向閃爍發(fā)光的旅途。
一段能夠幫“我”開脫的箴言?一個永恒的矛盾?
但我們最終還是愿意堅定地接受對作品的讀解：
情愛，從本質(zhì)來說，是人類尋求精神家園的祈求與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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