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稻羹魚”,太史公司馬遷曾如此言簡意賅地來形容江南水鄉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也道出了江南民俗的飲食特點。故鄉松江(原屬江蘇,現為上海市松江區),就地處江南水鄉。一日三餐,一干兩稀,哪一頓都離不開大米。三年困難時期,瓜菜代糧,那饑腸轆轆的難熬感覺,記憶猶新,深深體會到孔子所說的“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也”。我內心深處的鄉愁,就是米飯的香糯。所以,我是懷著特殊的情感去魚臺王魯鎮參觀稻米展覽館和欣賞稻田畫的。自然,在整個過程中,歷史與現實、魚臺與松江,也就不時地在腦海中交替出現。
在稻米展覽館,我為魚臺人民驚天地、泣鬼神的“治水改稻”偉大工程所深深感動,當看到我所熟悉的鐵搭、鐮刀等農具時,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初、高中六年,每年要參加三夏(夏收、夏種、夏管)和三秋(秋收、秋耕、秋種)勞動,為期各15天。文化大革命中,下放“五·七”干校,經歷了水稻種植的全過程:平田、育秧、插秧、蒔秧、耘稻、除草、灌溉、收割、脫粒。經歷過“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對“粒粒皆辛苦”就有著刻骨銘心的體會。
從展覽館出來,走進一片綠油油的水稻田中,頗有“故里山花此時開”的欣喜之情。但人不能忘本,要思飲水之源。
魚臺,因遺有春秋時期魯隱公觀魚臺而得名。因地勢低洼,魚臺人常年受水患之苦,歷史上旱災也相當驚人。民間有頗為形象的說法:“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常常是“春天喜洋洋(春播作物播種后長勢喜人),夏天一片汪洋(一到雨季遍地積水),秋天淚汪汪(農民辛苦一年所得無幾),冬天背井逃荒(到外地逃荒要飯)”的慘淡景象。
人類發展史就是人與大自然的博弈史。從苦難走向輝煌,是生活的規律。扭轉乾坤的關鍵歲月到來了。
1964年11月,山東省委、省政府決定重建魚臺縣,委派30歲出頭的年輕干部張程震出任縣委書記。
1964年又逢水災。洪水剛退不久,縣委沒有固定的駐地,暫時棲身于縣農具廠的幾間破房子里。身居陋室,但不墜青云之志。秋收無著,春荒將至,怎么辦?張程震帶領縣委一班人,調查研究,總結經驗教訓,決心變水害為水利,實施大興水利、治水種稻的工程。
魚臺的稻改精神,可圈可點的地方很多。
以張程震為書記的縣委一班人,在困難面前,想到的是“我們是共產黨員,從入黨的第一天起,就宣誓為了黨的事業,為了人民的一切在所不惜,現在就必須向黨和人民作出魚臺究竟選擇什么路子的回答。”這是共產黨人煉就金剛不壞之身的思想基礎。有了這一定海神針,他們可以在狂風惡浪中屹立不倒,勇往直前。正所謂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韓非子曰:“下君盡己之能,中君盡人之力,上君盡人之智。” 優秀的領導人,要善于激發群眾的潛能,充分發揮大家的智慧和創造力。
在縣里召開的萬人大會上,張程震書記作動員講話。他說,我們魚臺人民不靠天不靠地,要靠我們自己的雙手把水治好。他那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決心,讓廣大群眾熱血僨張。到今天,人們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還記得聽過動員報告后自己的決心:“拼吧! 縣委指到哪里,咱就拼死拼活干到哪里!”
群眾的潛能一旦被激發出來,能量是巨大的。數字是硬的。讓數字來說明這項“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偉大壯舉。當時魚臺人口22萬,外流人口7萬多,全縣在家的15萬人,除去老弱病殘,能上陣的不過8萬人,而每人每天的口糧可憐得很,僅僅只有4兩。
從1964年12月縣委作出決定,到1965年5月完成第一期工程,短短150天時間里,共投入280多萬個人工日。開挖灌渠7296條,總長2753公里,建成排灌站46座。搬運的土石方,不含田間零星小建筑,共計1500多萬方。若將這些土石方筑成一條一米高的土塊,可繞地球一圈半。
一期工程實際種稻35.35萬畝,平均畝產330斤,共計收成1.15億斤。多年的貧困縣一舉變成了余糧縣,一年就解決了群眾的口糧問題。外出逃荒要飯的7萬多人,紛紛回到了家鄉。
“讀史使人明智”。這一縣委班子,還善于從挫折中吸取經驗教訓。早在1958年,魚臺就有旱改水的試驗。這次試驗,由于措施不當,造成旱的旱死、澇的澇死的局面,總體上以失敗而告終。但總體上沒有成功,不等于沒有小部分成功,就是從這小部分里,縣委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出路所在。
此外,縣委這一班子人很重視知識分子。山東省水利廳江國棟廳長,是祖居江南的水利專家。他對治水改稻多有思考,有一整套對魚臺治水的設想藍圖。縣委從江廳長那里得到的不僅有啟迪,而且有志同道合的支持。辦事,光有干勁是不夠的,有了科學知識的加持才能事半功倍。與科學反其道行之,只能是事倍功半,甚至慘敗。
當我走近稻田畫,看到一株株粗壯的水稻濃綠的葉子時,立馬想起陳永康總結的“三黃三黑”理論。下放干校期間,我請在松江工作的三姐買了關于水稻種植的兩本書寄給我。從書中得知,陳永康摸索、總結了許多培育種植水稻高產經驗。“三黃三黑”是他種稻的基礎技術。簡單地說,施肥之后葉子會變濃(黑),肥勁過后葉子會變淡(黃)。根據葉色三次濃(黑)、淡(黃)交替變化過程,及時施肥灌水,達到足穗、壯桿、穗大、粒飽、高產。
陳永康是松江南門外長溇鄉的一個善于思考、愛琢磨問題的農民。念過兩年私塾,12歲時就輟學務農。解放前,他在自家田里就搞起了稻種改良、合理密植、肥料對比等試驗,并成功培育出晚稻優良品種“老來青”。1951年,華東局農林部在松江舉行群眾性晚梗稻良種評選活動。經華東軍政委員會農林部、蘇南行署農村處等單位聯合調查,確認陳永康種植的單季晚稻畝產已超千斤,其中長得最好的一塊田畝產為1433斤。那時松江常年畝產在300斤左右。陳永康一騎絕塵,不但在松江遙遙領先,也創造了全國水稻畝產量的最新紀錄,就連東歐國家的專家也紛紛來取經。在建設科技強國的今天,陳永康的科學探索精神應該大力弘揚。
說起陳永康的故事,不能不提及兩個人。縣委領導先是聽說南門附近有個姓林的農民,畝產達800斤。但他是個老實人,沒有貪天之功。他推薦了陳永康,說他的種稻經驗是從陳永康那里學來的,他種的“葡萄青”的產量也不及陳永康的“老來青”。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誠信,為人之基也。
在總結、宣傳介紹陳永康種稻經驗的工作中,技術員黃德裕同志功不可沒。兩年多時間里,這位學牧農業的大學生,蹲點陳永康互助組,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替陳永康撰寫文章、講話稿等,并將他的水稻栽培豐產經驗理論化、系統化。例如,對水稻葉片“三黃三黑”的表象,黃德裕從氮水化合物與碳水化合物的運行規律來闡述。他大力總結推廣陳永康水稻豐產經驗,總字數達30萬以上,講授農技知識累計聽講人員達數萬人次。替人作嫁衣裳,這種奉獻的品格值得敬重。
王魯鎮的稻田畫,采用五種不同顏色的水稻品種培育而成。“美好”,“美”在前、“好”在后。稻田畫,意味著在“好”的生活上,向層次更高的“美”的生活追求。畫共分四個板塊。我最喜歡其中兩個板塊。一對黑天鵝,象征著生態之美、和諧之戀,意味著走生態優先、綠色發展的路子。另一板塊是稻改精神板塊。繪制了稻改時期最具代表性的陳灣排灌站。目的是不忘當初創業的艱難,牢固樹立“奮斗幸福觀”,弘揚發憤圖強、革故鼎新、艱苦奮斗的剛健精神。
在王魯鎮的稻田圖中央,我登上瞭望塔。極目遠望,初秋夕陽照耀下的綠油油水稻,伸向遠方,令人心曠神怡。水稻,水稻,有水才有稻。京杭大運河,還有17條河流,織成了魚臺的水網。松江是水做的,有詩為證。唐人杜荀鶴遺留有“人家盡枕河”、“水巷小橋多”。當代詩人沙白寫有“水鄉的路,水云鋪;進莊出莊,一把櫓”。這些詩句,引起我強烈的共鳴,因為那是我青少年時代生活的圖卷。一北一南,水是兩地的靈魂。
時空的穿越,豐收在望的田野,賦以高蹈推崇的人文精神,讓我不由得想起50多年前上大學時讀到的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一句詩:“大地沒有什么更美的再可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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