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爾納克·“人有名氣并不見得美麗……”》中外哲理詩賞析

人有名氣并不見得美麗，

不是名氣使人高大挺立。

不要事先準備檔案資料，

不要對著手稿瑟瑟戰栗。



創作的目的——是獻出自己，

不是招搖過市，不是追求勝利。

如果成了人們口中的笑柄，

你一文不值，委實可鄙。



生活中不可自吹自擂，

生活得要如此這般：

贏來博大的愛慕，

聽到未來的召喚。



應當在生命中留有余地，

不要在稿件中留下空白。

生活中的整章整節，

可以勾劃到頁邊之外。



一頭潛入無名者深淵，

在那里藏起自己的腳步，

如同一個村莊茫茫一片

全村沉沒于迷霧。



別人緊追慢趕走完

你的路程，踏著你的足跡，

但是你自己不必去分辨，

是失敗不是勝利。



保持自己的本色，

絲毫也不能讓步，

應當做個活人，活人，

只能是活人——直到生命結束。



帕斯捷爾納克是一位具有獨特創作個性的作家，早期以著名詩人的身份傲立于文壇。他性格孤僻，不合潮流，一生幾經沉浮，是蘇聯一大批受到過不公正的待遇，橫遭指責、貶斥的作家之一。在大清洗的年代，他雖未遭鎮壓，但因其創作與時代的風潮格格不入，曾被迫沉默了多年，連報紙都避而不看。直到衛國戰爭期間，才重新煥發出創作激情，詩作重獲好評。借此東風，1948年，他開始動筆創作反映俄蘇交替時代歷史命運的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這是他一生進行思想探索的總結，歷時近10年才完成。未想，作品在國內被拒絕出版，1957年在意大利的米蘭首次問世，隨后很快在國外流行開來，被譯成十幾種文字，成為熱門暢銷書，引起廣泛注意。1958年，瑞典皇家學院為此書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一石激起千層浪，西方的贊譽招致了國內對他的無情批判，輿論界斥責他“缺乏公民的良心和人民的責任感”，在政治和道德上陷于墮落，背叛了祖國和進步事業等等，甚至惡意中傷為“一頭弄臟食槽的豬”。蘇聯作家協會因此決定開除其會籍，有人還揚言應該開除他的國籍。在一連串的沉重打擊之下，帕斯捷爾納克不得不被迫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金，在孤獨寂寞中度過了自己的晚年。據說，整個50年代，他連廣播也不曾聽過。盡管受到如此冷落，盡管他有家人僑居西方，但他卻始終聲明，他不能離開自己生長、生活和工作的祖國，他還要尋找力量恢復自己的榮譽并得到人們的信任。這是一種何等堅忍的信念啊!它得力于作家對自己的國家和人民真誠的熱愛，得力于對藝術創作的執著追求，得力于對自己人生使命的特殊理解?！丁叭擞忻麣獠⒉灰姷妹利悺薄芬辉姙槲覀兞私馀了菇轄柤{克歷經起伏、磨難的文學生涯提供了思想鑰匙。

眾所調知，帕斯捷爾納克受象征主義和未來主義的創作影響而起家，人們早就發現他具有一種特殊的洞察力，這使得他常常通過由于瞬間感受而產生的意象體系、錯綜復雜的細節變化和隱晦的形象，采用象征暗示的方式表現主題，因而西方學者認為：他的詩歌“如此獨特，選詞如此奇妙，語言如此豐富，以至普通讀者只有堅持不懈地看下去，才能進入詩人孤芳自賞的境域?！薄丁叭擞忻麣獠⒉灰姷妹利悺薄芬辉妳s與此大不相同，它通俗、曉暢，七個簡單的詩節，環繞創作為中心議題，以一系列的否定的句式：“不要……”，“不是……”， “不可……”， “不必……”，從相反的方向，道出了作者對人生價值的肯定性的判斷。它既象是捫心自問、自言自語，又象是面對所有的人，包括熟悉的與陌生的，現在的與未來的讀者陳述自己的心跡，充分表達了詩人自尊自信、主張真誠無私地奉獻自我，謙虛、謹慎，一絲不茍，決不沽名釣譽，樂于默默無聞，走自己的路，保持自己純真個性的人生主張。

一般說來，人生觀是一個極為敏感、重大的社會問題，關于人生價值的思想，常常披著高深晦澀的外衣出沒于哲人智者的文山字海之中，嚴肅得令人望而怯步。然而在帕斯捷爾納克的筆端，卻宛如親切的口語，款款道來，語言樸實到仿佛在和你直接交談，就連比喻也極為通俗，明晰的人生哲理與創作經驗之談緊密聯系在一起，既顯示出作家神圣的創作使命，又表現出詩人堅定不移的生活信念和崇高無私的道德準則。一位襟懷坦白、寬廣，不計名利、得失，默默奉獻，不畏艱難，腳踏實地，一往真前的詩人的自我形象躍然紙上。當然，與帕斯捷爾納克的名作《日瓦戈醫生》中的主人公同樣，在《“人有名氣并不見得美麗……”》這首短詩里，作家充分反映了保持個人道德品格的完善，獨善其身，追求個性自由和尊嚴的精神，但也流露出回避社會現實的疾風暴雨，封閉于個人狹小天地的消極思想因素。譬如說，甘當無名英雄自然可貴，然而何需在“迷霧”和“深淵”中故意“藏起自己的腳步”呢?而這種與時代生活保持相對獨立，以旁觀靜思的智者的眼光思考人生的特點，正是作家自身經歷所決定的。有幸的是，作為公正的裁判者，歷史并未真的埋沒帕氏創作的足跡。他終于以自己堅定的人格信仰、獨樹一幟的文學作品在死后贏得了應有的殊榮。盡管公允的評價姍姍來遲了，但他的作品連同他本人的名字，并沒有因時間的塵土而失卻“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