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言情贈友詩歌

和曹實庵舍人贈柳叟敬亭^①

鶴發(fā)開元首，也來看、荊高市上，賣漿屠狗^②。萬里風霜吹短褐，游戲侯門趨走。卿與我、周旋良久。綠鬢舊顏今改盡，嘆婆娑、人似桓公柳^③。空擊碎，唾壺口^④。江東折戟沉沙后^⑤，過青溪、笛床煙月，淚如盈斗。老矣耐煩如許事，且望旗亭呼酒^⑥。拼殘臘，消磨紅友^⑦。花壓城南韋杜曲^⑧，問球場、馬弰^⑨還能否? 斜日外，一回首。

從題目可知，此詞為和贈柳敬亭所作。敬亭何許人?他就是那個 “貌奇丑”，唯有 “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 的說書藝人，赫赫有名的 “南京柳大麻子” (張岱 《柳敬亭說書》 ) 。起句 “鶴發(fā)開元首” (元，訓為 “首” )與題中 “叟”字相應，說明贈作此詞時，敬亭已垂垂老矣。如果說，年輕人的友情如泰山朝暉，美在熱烈奔放、瑰瑋萬狀的話，此詞所寫的老人的友情，恰如巫峰晚霞，美在溫和雍穆、厚樸深沉。

上片寫敬亭壯志未酬。敬亭十五歲從鄉(xiāng)里得罪外逃，在安徽盱眙學習說書，得到老書生莫后光的指點，其藝大進，到江南民間演出，聲望極高，其間，飽嘗流離遇合，飽識豪猾大俠，習聞殺人亡命，每自排難解紛。對于敬亭的這一生活經歷、遭際，作者以 “賣漿屠狗”一語諧謔呼之，似乎有些不恭。然而，當我們從這個海涵了豐富歷史內容的特定的語言符號后，檢視一遍由雞鳴狗盜，為孟嘗君竊狐啟關的 “門客” 、獻計信陵君，智竊兵符的侯嬴、擊殺晉鄙，勝秦救趙的朱亥、排闥入帳，虎口救出沛公的樊噲……組成的歷史人物畫廊，便可窺見作者心底對這位大智大勇的 “賣漿屠狗”者的深深敬意了。接著，作者推出一組特寫鏡頭： “萬里風霜吹短褐，游戲侯門趨走。”我們仿佛看見，敬亭早年一次次出入馬士英、阮大鋮家門，充當幕客，出謀劃策，一旦發(fā)現他們是些奸邪誤國之徒后，深為明珠暗投痛苦不已，憤然離去，又到左良玉幕中，得到賞識，竟成至交，力襄抗清，每有良謀。對于這位來自社會下層，心懷正義，胸有韜略的一介布衣，當時許多名士皆予激賞。作者在此，描摹出他不辭萬里風霜，不避侯門高堂，辛勤奔波，擇善而從的動人情景，不啻是一個深情的禮贊。但是，歷史無情地改寫了一頁，換代之際，世相紛呈。有堅守節(jié)氣，疾志恢復者; 有守土一隅，含憤不出者; 有削發(fā)為僧，高蹈遁世者; 亦有掛幡請降，高居臺閣者。其中是非曲直、千秋功過該如何評說?在那風云變幻的時代，作者一度追隨李自成，仕直指使，后又降清，累官禮部尚書。對與自己昔日“周旋良久”，頗有友誼，而今卻又殊途異志者，作者的感情是十分復雜的。明月清風的胸襟，堅如磐石的節(jié)概自然值得嘆賞。綠鬢霜染，舊顏日衰，怎能不予同情! 但這一切，“剪不斷，理還亂”，心有隱，口難言。“人似桓公柳”，“空擊碎，唾壺口”，兩則典故，妙腕拈來，頓出逸筆。昨日種種，今日種種，感其亮節(jié)，哀其不幸，盡在這無言的歷史之中了。

過片“江東折戟沉沙后”一語取意杜牧《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含蓄道出明亡清興，改朝換代的事實，使詞轉入對敬亭入清以后境況的記述。明亡后，敬亭周游各地，出入書場，將悲抑之情融于歷史故事，以對五方土音、鄉(xiāng)俗好尚的諳熟，“每發(fā)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 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 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 (黃宗羲《柳敬亭傳》) 。閑坐下來，常常撫今追昔，“淚如盈斗” 。在殘臘晚年，更是以“旗亭呼酒”，“消磨紅友”為事。對此作者更是感慨不已。“問球場，馬弰還能否?斜日外，一回首。”前句就虛處著筆，深情地詢問： 老友如今還能躍馬球場，按弓練射嗎?后句從實處寫來： 哦，看見了，你正獨立在夕陽晚暉之下，回首所來之徑呢! 深情的詢問，表達出祈其體健神清的美好愿望。那老者的慰藉之情，一如逝川親吻蒼山，殘照擁抱大地，脈脈溫情中透出厚樸，也透出悲涼; 而澄澄卉彩畢竟給人親切，給人溫暖。

本詞之旨在于表現出與老友的深摯感情，但由于在時代更替中各種社會關系，各自人生經歷的影響，又不免使這種感情變得十分復雜，甚至有些攪纏，這使得作品的藝術表現具有一定的難度。然而，作者舉重若輕，巧妙地引用了一些恰切的典故，左抽右旋，曲盡其情，使人倍感親切厚樸。

注釋

①柳敬亭: 明末清初人,出生于泰州,本姓曹,原名永昌,字葵宇,因亡命避禍,改姓柳。善說書,聲望極高。②賣漿屠狗: 指賣酒及屠宰之夫,泛指社會下層人。③桓公柳: 晉朝桓溫北征,看見他早年栽種的柳樹,粗已十圍,便嘆息說: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 (見 《世說新語· 言語》) ④空擊碎,唾壺口: 晉朝王敦“每酒后,輒詠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曹操 《步出夏門行》詩句)便以如意擊珊瑚唾壺,壺盡缺口。” (見 《世說新言·豪爽》) ⑤折戟沉沙:唐杜牧 《赤壁》云:“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此取其意喻改朝換代。⑥旗亭: 酒樓。⑦紅友: 指酒。⑧韋杜曲: 兩鎮(zhèn)名。在今陜西省長安縣。韋曲、杜曲,皆因唐時諸韋顯杜世居而得名,其地山水輝映,風景秀麗。⑨馬弰: 弰 (音shao) ,弓的末稍。馬弰謂騎馬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