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門四友②,惟山谷學不純, 師東坡, 事之, 隱然敵國。文章氣節之外,戒行精潔,平生罪過比于露坐科頭③者,祗小艷詞耳。此真東坡之所畏④。其為文仿《蘭亭敘》⑤,題跋書畫, 寥落短篇, 出于劉義慶《世說》⑥。雖偏師取奇, 皆超出情量⑦,動中肯綮⑧,而廣川之藻, 長睿之博,顧不無遜席焉。亦得坡公薰染力耳。
當宣和時黨禁⑨,蘇、黃及其翰墨,凡書畫有二公題跋者, 以為不祥之物, 裁割都盡, 乃以進御,蓋論世者興嗟焉。豈知五百年后,小璣片玉,盡享連城,如侍御楊公裒成此集也耶⑩?
山谷嘗為子弟言: “士生于世, 可百不為, 惟不可俗, 俗便不可醫也。”(11)恰大節而不可奪者不俗也。宋人之以為不祥也,俗也。侍御公之結集也, 醫俗也。世有不俗者定不作書畫觀矣。
(康熙裕文堂本《容臺集》)
注釋 ①蘇黃題跋——蘇軾、黃庭堅在詩詞之外,尚有一些精致的題跋小品文字,以討論書畫藝術者居多。②蘇門四友——即“蘇門四學士”,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③露坐科頭——露天而坐,不戴帽子,這里有顯露之意。④畏——敬服。⑤《蘭亭敘》——即王羲之的《蘭亭集序》。⑥《世說》——指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多記遺聞軼事,以短小精悍、言簡意豐為特色。⑦超出情量——突破常情的界限。⑧肯綮——筋骨結合的地方。比喻要害、最重要的地方。⑨“當宣和”句——宣和,宋徽宗年號(1119—1125)。宣和五年秋與次年冬,宋徽宗兩次下詔,嚴禁蘇黃文集。⑩“如侍御”句——楊公,生平未詳。侍御, 侍御史,官名,明清時僅有監察御史一種。裒(pou),聚集。(11)“士生于世”句——語出《書繒卷后》。
賞析 蘇黃的詩詞見稱于世,均開一代之風,為后人景仰不已。詩詞之外,亦有一些精致工巧的題跋文字,品詩、論畫、研摹書法,多有獨得見解。雖屬小品短制,但意趣深遠,頗為難得。明人董其昌工于書畫,早年臨摹蘇黃筆跡,研其畫法,得其文墨意旨,深知蘇黃題跋的價值。但在此序中,董氏并未直接論及蘇黃題跋成就之斐然,影響之深遠,而是單刀直入,以平實的文筆,追述山谷小品的風格源流,褒揚其“不俗”的藝術品格。蘇黃題跋所遭遇的禁而復出的歷史變遷,正是其藝術魅力的絕好證明。作者借此既肯定了蘇黃文字的價值,也贊揚了楊侍御結集矯俗的不俗之舉。
黃山谷師從蘇軾,但并不抱守蘇門戒律,而多有出新,以致其成就之高與東坡相埒,并稱“蘇黃”。山谷為人為文力倡“不俗”,刻意追求“俗裹光塵合,胸中涇渭明”的理想人生境界和超然免于流俗的奇崛文風。這種處俗而不俗的藝術追求,來自于深厚的品德修養。山谷圓融儒釋道三家,內剛而外柔,故其一生耿介兀傲,持節守正,處變不驚。董其昌稱其“戒行精潔”,不為妄言。文為人之貌,人是文之本,山谷以“不俗”立世,故為文多有“奇思、奇句、奇氣”。其文以意勝,致思高遠,常有不落常格、出人意表的奇思妙想。尤其題跋文字,談藝論文,涉筆成趣,短章雋語,意味深長,多慧心解悟之論。董氏以《蘭亭敘》、《世說新語》求之,評價可謂高矣。“雖偏師取奇,皆超出情量,動中肯綮”,是對黃文特點的概括,作者得其要旨,一語中的,將黃文刻意求新出俗、以奇致深、雅致警煉的奇崛文風概覽無余。為書作序,作如此肯切而簡要的評價是必不可少的。董氏之評,不務空言,知人論文,溯其根源,在揭示黃氏風格形成的內因的同時,也點化出師法承傳關系所帶來的影響。這種說明,使人一目了然。
歷史難免有誤會發生,但真正的藝術珍品終不會被淹沒,盡管它曾經為時俗所貶損或毀謗。相反,其遭遇往往愈是曲折,而當其被重新發現之時,便愈是光彩奪人。蘇黃的題跋文字便是如此。宣和遭禁時,世以之為不祥之物,裁割都盡。蘇黃文字因政治之故被之以禍,令時人懼,棄之猶不及,何談聚集成書?而時過境遷,經歷了歷史的淘洗,其價值重放異彩, “小璣片玉,盡享連城”。楊侍御適時匯編成集,其意義可謂深遠。作者以文的今昔之遇對比,肯定了蘇黃文字的價值和楊公的高邁之舉,行文中蘊含著無限的歷史感嘆。序文末段,借山谷之言對此事加以闡發,展開議論,升華了楊公之舉和蘇黃題跋的社會意義,揭示了此序的本旨。山谷此言,實為其立身之本。持節守正,是為“不俗”;懾于黨禍,視之為不祥,則俗矣。今楊公之舉,實為一種矯俗醫俗的良方。正是基于此,蘇黃文字便有了豐富的題外之旨,不能僅作書畫觀賞。簡短幾筆,旨意盡出,可見作者文字功夫之練達。
寥落短序,有評、有敘、有議,既達到了為文作序之一般,又有深遠驚人的立意,真正體現了“寓奇于平,化拙為巧”的不俗功夫,與蘇黃題跋有異曲同工之妙。
上一篇:自題詩后|原文|翻譯|賞析
下一篇:跋異僧書《心經》碑后|原文|翻譯|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