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王沂孫·眉嫵》王沂孫

王沂孫

新 月

漸新痕懸柳^①，澹彩穿花^②，依約破初暝^③。便有團(tuán)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wěn)^④，料素娥、猶帶離恨^⑤。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⑥。千古盈虧休問。嘆謾磨玉斧，難補(bǔ)金鏡^⑦。太液池猶在^⑧，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⑨。看云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⑩。

注釋 ①新痕：喻指一彎新月。②澹彩：淡淡的月光。③破初暝：月光劃破初夜天空的昏暗。暝，昏暗。④畫眉：新月似眉。⑤素娥：即月宮仙女嫦娥，傳說中嫦娥服食西王母不死之藥后，奔月為月精。⑥“最堪愛”二句：化用秦觀《浣溪沙》“寶簾閑掛小銀鉤”詞意。⑦“嘆謾磨”二句：謾：徒然。玉斧：神話傳說中月宮中有吳剛以斧伐桂樹。金鏡：喻指月亮。周密《乾淳起居注》：“九年八月十五日曾覿進(jìn)《壺中天慢》云：‘云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古無缺。’上皇大喜曰：‘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此詞易“缺”為“補(bǔ)”，國亡之意明顯。⑧太液池：池名。漢武帝時(shí)于建章宮北興建，因所及甚廣，故稱太液池。唐宋均有之。此處借指宋朝宮苑。⑨窺戶：指月光照入窗戶。⑩“看云外”二句：反用曾覿《壺中天慢》詞意。

鑒賞 此詞歷來被認(rèn)為是詠物詞中寄意深刻的名篇。詞題為“新月”，點(diǎn)明此詞的重點(diǎn)在“月”，但除詞題外不再用到“月”字;寄意為故國之思，但無一語落在現(xiàn)實(shí)。直是“寄慨無端，別有天地，極龍?zhí)⑴P之奇、海涵地負(fù)之觀”(陳廷焯《詞則·大雅集》)。

上闋重在對新月的工筆細(xì)描。由“漸”字引領(lǐng)以下三句，起筆選擇了一幅初夜時(shí)的畫面：如一道眉痕的纖纖新月，淡淡懸掛在柳枝的一隅。這畫面于我們似曾相識(shí)：歐陽修也曾有“月上柳梢頭”(《生查子》)的詞句。這柳與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人約黃昏后”的欣喜和期待。但歐詞中用“上”這個(gè)充滿力量的動(dòng)詞，飽滿而鮮明地暗示了詞中感情的熱烈;本詞中，卻選用的是極容易產(chǎn)生不確定感的“懸”字。境由心造，“懸”字的選用預(yù)示著詞中將出現(xiàn)某種危險(xiǎn)，或者不安。“澹”為淡泊意，以“彩”來形容月光，極為少有，“穿”字和“破”字，都賦予新月以有力的能量。淡淡的月光穿透花叢，仿佛要破開初夜的暝色。這極有穿透力的月光也引發(fā)了詞人心中的感情，于是“便有”三句，為見到新月后引發(fā)之感想。眼前所見雖為新月，心中期盼卻已是十五的圓月。宋金盈之《醉翁談錄》載：中秋佳節(jié)時(shí)，“傾城人家子女，不以貧富，自能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服飾之，登樓或于中庭焚香拜月，各有所期”。“深深拜”便是因新月而起的期待之情。所期待為何人?未明言，以“相逢誰在香徑”道出期待的落空。“畫眉未穩(wěn)”，再次回到對新月的白描，同時(shí)以“畫眉”呼應(yīng)“新痕”，以“未穩(wěn)”呼應(yīng)“懸柳”。“懸”表明的動(dòng)蕩感由“未穩(wěn)”進(jìn)一步加強(qiáng)。而“料素娥、猶帶離恨”，又宕開一筆抒情，并始以“離恨”點(diǎn)明詞中的暗喻和寄托。

這繁復(fù)的辭藻、迂回的抒情、動(dòng)詞的選用以及曲折的筆法，處處都向我們暗示著，詞中描寫的新月，并不是如李端在《拜新月》中所寫閨中女子見到的新月：“開簾見新月，便即下階拜。”也不是如李白在《靜夜思》中所見的明月：“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王沂孫所要寫的，并不是眼前的一輪新月，而是他內(nèi)心有著寄托和隱喻的新月。清代的張惠言曾評論道：“碧山詠物諸篇，并有君國之憂。此喜君有恢復(fù)之志而惜無賢臣也。”(《茗柯詞選》)清代譚獻(xiàn)也認(rèn)為：“‘便有’四句，寓意自深，音辭高亮。”(《復(fù)堂詞話》)即便我們不質(zhì)實(shí)地認(rèn)為“新月”暗喻的便是宋度宗，詞中含有言外之意也是顯而易見的。“最堪愛”兩句，再次寫景，以婉約的字詞描摹新月的優(yōu)美，但落在“冷”字上，表明著內(nèi)心的失落與哀愁無告。此一“冷”字，既是對上闋“懸柳”“誰在”“未穩(wěn)”“離恨”所有情感的總結(jié)，也是開啟下闋的門戶。

以“千古盈虧休問”一句縱筆寫悲慨。古往今來，月盈月虧，詞人不再有“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水調(diào)歌頭》)的美滿祝愿，“休問”二字，仿佛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道盡看淡世事之后的無奈和妥協(xié)。“嘆”字引領(lǐng)詞旨浮出水面：“謾磨玉斧，難補(bǔ)金鏡。”這八字里，既含有關(guān)于“玉斧”的神話，也有對歷史典故的反省。周密《乾淳起居注》載：淳熙九年中秋，宋高宗和孝宗于后苑池邊賞月，侍宴官曾覿獻(xiàn)《壺中天慢》，詞云：“云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古無缺。”此處反用曾覿詩意，直接抒情：即使修月的玉斧磨得再鋒利，也難以彌補(bǔ)殘碎的金甌，即使渴盼和期待再濃烈，也難以重圓破碎的國土。“太液池”一語，也有出處。據(jù)陳師道《后山詩話》載：“(宋)太祖夜幸后池，對新月置酒。問當(dāng)直學(xué)士為誰，曰：‘盧多遜。’召使賦詩，請韻，曰：‘些子兒。’其詩云：‘太液池邊看月時(shí)，好風(fēng)吹動(dòng)萬年枝。誰家玉匣開新鏡，露出清光些子兒。’”從前是君王夜幸，置酒賦詩;而今空剩太液凄涼，無人重來。歷史的興亡與人世的盛衰在月盈月虧中呈現(xiàn)出人所不能把握的無常與無奈。“故山夜永”，再次點(diǎn)醒主題。“新月”的含義終于明朗，雖筆筆寫新月嫵媚，卻處處是故國難忘。“試待他”折回寫月，待得皎潔的月光照入窗戶，人間已是“云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故國山河已殘破，故人朝市已全非。老去的，是月中的桂花，還是曾盛大的王朝，亦或是思念故國的疲倦心靈呢? (黃阿莎)

集評 清·陳廷焯：“句句是新月，卻句句是望到十五。‘漸’字及‘便有’字，用得婉約。‘千古’句忽將上半闋意一筆撇去，有龍?zhí)⑴P之奇。結(jié)更高簡。”(《云韶集》卷九)

清·陳廷焯：“碧山《眉嫵》《高陽臺(tái)》《慶清朝》三篇，古今絕構(gòu)……一片熱腸，無窮衷感，《小雅》怨誹而不亂，諸詞有焉。”(《白雨齋詞話》卷七)

人物山水圖之雞聲茅店月 【清】袁耀

故宮博物院藏

鏈接 《眉嫵》詞牌。清代學(xué)者毛先舒在《填詞名解》卷三《眉嫵》條中說：“漢張敞為婦畫眉，人傳‘張京兆眉嫵’。詞取以名。”此調(diào)首見于姜夔的詞作。雙調(diào)，一百零三字，上片九句五仄韻，下片九句六仄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