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東城漸覺風光好 宋祁》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宋祁是北宋名士,其最大功績,在助歐陽修修《新唐書》,《新唐書》中的“列傳”一百五十余卷,基本上出自他的手筆。據說他晚年知成都,每宴罷,洗漱之后,打開寢門,垂下簾幕,點兩支大蠟燭,丫環使女一旁服侍,然后和墨伸紙,遠近之人看見,都知道尚書在修《唐書》了,望之就像神仙一樣。
他也填詞,在當時也很有詞名。李端叔說:“宋景文(祁)、歐陽永叔以余力游戲為詞,超出意表?!?《詞林紀事》引)他的詞,現在僅存七首。但是,因為這一首《玉樓春》,他也躋身宋詞名家的行列。
上片為我們勾畫的,是一幅生意盎然、生機勃勃的湖上早春景色。前三句非常平淡,淡到好像在古人的詞中隨處可見,一樣的“漸覺風光好”,一樣的“波迎客棹”,一樣的綠楊如煙,輕輕曉寒。讀到此處,雖不至于興味索然,至少毫無新鮮之感吧。但第四句卻突然讓人精神一振。一個“鬧”字,出人意表,看似無理,卻把春寫活了。
“鬧春”,我們并不陌生。春天到了,到處是盎然生機,到處是喜氣洋洋,許多地方,尤其是鄉村,都會有一些歌舞社戲一類的活動,鑼鼓喧天,載歌載舞,就是“鬧春”了,希望把春天鬧得紅紅火火,也把一年的日子鬧得紅紅火火。不僅大人鬧,小孩也鬧,在一些年畫中,甚至有“老鼠鬧春”,對此,人們都不覺得奇怪。但是,宋祁這里描寫“鬧春”的,是紅杏!
人們的美感,首先來自于眼、耳、鼻、舌、身所得到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但是,我們常常會將這幾種感官的感覺交互起來,形成一種看似無理卻更為動人的美感,比如我們講音樂的色彩,講繪畫的節奏。我們常常會說“她笑得真甜”,“歌聲像一陣輕風拂過”。這就是“通感”。最著名的例子,是朱自清《荷塘月色》中那句“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和“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仿佛梵婀玲(小提琴)上奏著的名曲”。
最早提出“通感”的是錢鐘書,他在《通感》一文的開頭,舉的就是宋祁的這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不過是批評李漁不懂“通感”,亂發議論:
宋祁《玉樓春》有句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李漁《笠翁余集》卷八《窺詞管見》第七則別抒己見,加以嘲笑:“此語殊難著解。爭斗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余實未之見也。‘鬧’字可用,則‘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同時人方中通《續陪》卷四《與張維四》那封信全是駁斥李漁的,雖然沒有提名道姓;引了“紅杏‘鬧春’實之未見”等話。
但是他認為方中通也沒有把問題說清楚。他在文章中說:
在日常經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
這就是“通感”,也有人稱之為“移覺”。這不僅僅是文學修辭的巧妙,更是審美能力的高明。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碧?、杏、柳、榆,從來都是裝點春天的飾物,是人們欣賞春光的對象,也就是審美的客體,它們就是春的一部分。但是讀到這一句詞,你會突然覺得,這些花草林木一下子變成了審美的主體,它們和我們一起,在感受春風的料峭、春光的明媚,你不覺得有它們的參與,春的氣息更濃、景色更美,而且也想加入其中去“鬧春”嗎?宋祁也因為這一首詞,被人戲稱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
下片是傷春。前兩句表現的是作者感嘆人生短暫,所以要及時行樂的消極情緒。因為浮生若夢,歡娛太少,所以“肯擲千金輕一笑”?!翱稀?,是“難道不肯”的省略?!皭邸笔橇邌荩岵坏谩<热蝗松喽?,歡娛太少,難道還舍不得輕擲千金去享樂嗎?“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有人解作希望夕陽晚照,不要那樣匆匆歸去。理解是不準確的?!皠瘛?,在古漢語中是“勉勵”的意思,“勸酒”,就是讓你喝酒。所以“勸斜陽”,和李白《月下獨酌》中“舉杯邀明月”是一個意思。因此,“且向花間留晚照”,倒是一種灑脫曠達的表現,使全詞不至越寫越弱,雖然,其中仍然有一種無可奈何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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