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
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
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
東方漸高奈樂何!
《烏棲曲》是樂府舊題,據《樂府詩集》,梁代的簡文帝、元帝、蕭子顯并有此作。烏棲,日落之時,即黃昏。梁簡文帝等人的作品,寫的都是日落后男女的輕靡艷情,沒有多大意義。李白此作,雖然也寫吳王西施長夜歡宴,貌似艷曲,但突破前人窠臼,實際是一曲姑蘇懷古,詩人對吳王淫靡行徑持嘲諷、批判和否定態度,含有希望統治者從中吸取教訓的用意。
姑蘇臺在今江蘇吳縣木瀆鎮附近的靈巖山(姑蘇山)上,春秋時吳王闔閭創建。吳國擊敗越國,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伺機復仇;他還獻美女西施給吳王夫差,以瓦解他的斗志,夫差果然中計,增飾其臺,廣五里,耗費許多人力物力。臺上有館娃宮,又有春宵宮。吳王和西施常在那兒作長夜之飲,果然,“從此君王不早朝”。又作天池,造青龍舟,舟中盛陳妓樂,夫差和西施天天蕩舟水戲。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越王勾踐終于滅吳。吳國由一個戰勝國走向覆滅,原因當然有多方面,但夫差沉溺于酒色,不能不說是個重要原因。吳國由強而亡,很引起后代有識之士的重視。李白此曲雖然作于早年漫游時期,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歷史往往有某些驚人的相似之處,唐玄宗耽溺于楊貴妃,后來終于導致安史之亂,隨之是侖皇幸蜀,鼎盛的唐王朝從此走向衰弱。詩人不是政治預言家,但嚴酷的歷史現實卻反證了此詩的深刻意義。
“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首兩句即交代了時、地、事。烏棲時,西施已醉,足見酒宴不始于黃昏;從酒宴到醉酒,時間不會太短,從而暗示酒宴是從白天進行到黃昏。詩中說西施醉酒,其實吳王何嘗不醉酒?“醉西施”,還有吳王醉心,醉溺于西施一層含意。成天沉醉酒色,如何有心于國事?“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下句照應 “烏棲時”,“銜”字用得生動形象。青山銜住半邊日,時間不早,一轉眼就黃昏了,好快。“欲銜”與“未畢”還形成對照,酒宴不散,輕歌曼舞還沒完沒了呢!吳王宮里唱吳歌,似無可非議;吳宮里跳的卻是楚舞,就不那么尋常了。“楚舞”,泛指吳地以外之舞。“歡未畢”三字下得講究,一方面暗示白天歡之未足,將夜以繼之,并自然引出五、六兩句;另一方面,又寫出吳宮的荒淫,歌舞不停,必然不是少數幾個宮女就能勝任的。這就使我們想起也是因荒淫無度而亡國的陳后主,他選宮女千余人習唱 《玉樹后庭花》等曲,“分部迭進”,以供其享樂。吳王宮中不間斷的歌舞,或許也采用這種“分部迭進”的方式。“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日之不足,夜又相繼,而且一鬧又差不多一整夜。“銀箭金壺”是古代計時的工具。金壺用銅制成,中貯水,下有孔以讓水點滴漏。水中有箭,上有刻度,用來表示時間。“漏水多”,說明夜已漸漸消失。吳王起看,秋月墜江,歡娛未畢,天卻將破曉。白天過得快,夜晚也過得快,荒淫無度,唯恐不能畢歡盡樂。此句的“起看”及上文的“未畢”、“欲銜”,極寫吳王那陰暗而荒唐的變態心理。“東方漸高奈樂何”,《唐宋詩醇》說:“末綴一單句,有不盡之妙”。前人作此曲,都以偶句作結,李白突破這種模式,僅一句就戛然而止,顯得更為古樸。“高”,同 “”皜、發白、發亮之意。東方漸漸發白,天亮了,對吳王的尋歡作樂又能怎么辦呢?新的一天開始了,吳王當然照樣日以繼夜貪歡尋樂。
由 “烏棲時”、山銜日而秋月墜波、“東方漸高”,明寫吳王宮中由黃昏至天明的荒淫,實則還暗示白晝也同樣荒淫。白晝而黑夜,黑夜而白晝,何日不是如此?至于荒淫的后果,只在末句稍稍點到即止。《唐宋詩醇》 說:“樂極悲生之意寫得微婉,未幾而糜鹿游于姑蘇矣。全不說破,可謂寄興深微者。”王夫之的 《薑齋詩話》 也說它“寓意高遠”。全曲的背景是暮鴉棲林,是日銜半山,是漏刻水多,是秋月墜波,雖然歡樂,但色調昏暗,氣氛低沉。同樣寫宮中夜宴,李后主的 《玉樓春》 是春殿笙簫,高堂華燭,風飄香屑,色調明艷,氣氛熱烈,洋洋自得的神采溢于紙表。兩相比較,此曲所寫的種種物象則有一定象征性,暗示著吳國的沒落,西山日暮,甚至悲劇性的結局。據《本事詩》 載,李白當初由蜀至京,前輩詩人賀知章見到這首詩嘆賞苦吟,稱贊道:“此詩可以泣鬼神矣。”吳王耽于酒色而終于導致吳國覆滅的教訓,經過李白大手筆的點染,照理應引起統治者加倍的重視,遺憾的是它最終未能驚破早年勵精圖治,晚年沉迷于楊貴妃的唐玄宗的霓裳羽衣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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