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傳奇·湯顯祖《邯鄲夢·生寤》原文與翻譯、賞析
(生再看枕,嘆介) 咳,枕兒,枕兒,你把我盧生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別的罷了,則可惜俺那幾個官生兒子啊! (呂笑介) 你那兒子難道是你養(yǎng)的? (生) 誰養(yǎng)的? (呂) 是那店中雞兒狗兒變的。(生)咳,明明有妻,清河崔氏,坐堂招夫。(呂) 便是崔氏也是你那胯下青驢變的,盧配馬為驢。(生想介) 這等,一輩子君王臣宰從何而來?(呂) 都是妄想游魂,參成世界。(生想介) 老翁,老翁,盧生如今醒悟了。人生眷屬,亦猶是耳,豈有真實相乎?其間寵辱之?dāng)?shù)、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
【簇御林】風(fēng)流帳,難算場;死生情,空跳浪,埋頭午夢人胡撞。剛等得花陰過窗,雞聲過墻,說甚么張燈吃飯才停當(dāng)!罷了,功名身外事,俺都不去料理他,只拜了師父罷。(拜介) 似黃梁,浮生梯米,都付與滾鍋湯。
【啄木兒】 (呂) 成驚怳,忒遽忙,敲破了枕函我也無伎倆。你拜了我,便要跟我云游了。(生) 便跟師父云游去。(呂) 求道之人,草衣木食,露宿風(fēng)餐,你做功名的人怎生享用的? (生) 師父又取笑了。(呂) 還一件,徒弟有參差的所在,師父當(dāng)頭拄杖,就打死了,眉也不許皺一皺。(生) 弟子云陽市上都不曾皺個眉,怎怕的師父打? (呂笑介) 你雖然寐語星星,怕猛然間舊夢游揚。(生) 白日青天,還做甚么夢,師父。(呂) 你果然比黃齏苦辣能供養(yǎng),比餐刀痛澀能回向,也還要請個盟證先生和你議久長。
(生) 便隨師父尋個證盟師去。
【滴溜子】 跟師父,跟師父,山悠水長。那證盟的,證盟的,他何人那方?不離了邯鄲道上,一匝眼煮黃粱,鍋未響。六十載光陰,唱好是忙。
【尾聲】俺識破了去求仙日夜忙。師父,證盟師在那里?(呂)有個小庵兒喚做蓬萊方丈。(生)這等快行,快行。(丑)黃粱飯熟,可吃了去。
(生)罷了,罷了,待你熟黃粱又把俺那一枕游仙擔(dān)誤的廣。(下)
盧生在枕上經(jīng)歷了飛黃騰達,榮華富貴,乃至壽終正寢,這才驚醒,發(fā)現(xiàn)身依舊在趙州橋小店,店主人告訴他,睡前煮的黃粱飯還欠一把火才熟呢。這時仙翁呂洞賓始將其夢中所遇一一點破,指出一切 “都是妄想游魂,參成世界”。盧生這才大徹大悟:什么寵辱、得失、生死都是夢幻,而非事物的真實本相,如他在 【簇御林】 曲中唱的: 風(fēng)流帳,那里算得清?生死情,也只是胡折騰,猶如夢中胡亂撞,都只是過眼煙云,又何必像只有點燈才能吃飯似的那樣認(rèn)真呢!這里套用一句佛家禪語: “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 意即不知燈也可以用來取火,致使煮飯缺火而不就,這都是偏執(zhí)之過。所以他下定決心,將一切置之度外,任憑草衣木食、風(fēng)餐露宿、當(dāng)頭棒喝,只一心跟隨呂翁云游,將黃粱米連同自己渺小的一生都投到鍋中去煮了算了。貌似解脫,真實是對現(xiàn)實生活采取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徹底的逃避。
湯顯祖寫有《邯鄲夢記·題辭》,其中提到: “獨嘆枕中生于世法影中,沈酣啽囈,以至于死,一笑而醒。夢死可醒,真死何及?” “枕中生” 自然是指盧生。“世法影” 則出自佛經(jīng): “佛觀世法如光影。” 所謂 “世法” 即人世間一切生滅無常的事情。《題辭》 道破了全劇的主旨,即盧生在夢中的遭際,猶如浮光掠影,沉溺于夢幻之中,一直到死,最后是驚醒了。夢死自然還可以活過來,真死又怎能再醒過來呢! 注入《邯鄲夢》 中這種癡人說夢的感嘆,給全劇披上了悲觀厭世的色彩。
在《臨川四夢》 中,除《牡丹亭》 之外,《邯鄲夢》 是較為成功的一部傳奇故事。它對當(dāng)時社會統(tǒng)治階層的昏暗窳敗、驕奢淫逸予以無情的揭露和諷刺,是難能可貴的。有的論者指出: 劇中 “無論是內(nèi)閣的明爭暗奪,權(quán)相與宦官的勾結(jié),首輔權(quán)勢的炙手可熱以及從皇帝到在朝當(dāng)權(quán)派的奢侈淫糜,無不可以從嘉 (靖) 隆(慶) 以來的封建專制主義統(tǒng)治中,找到它們的生活原型。” (《中國戲曲通史》) 可見作者所揭露的并非向壁虛構(gòu),而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針對性。然而作者又認(rèn)為這一切不過是發(fā)生在虛幻的 “世法影中”,只能任其自生自滅,自覺自悟。如此解決社會矛盾,倒真是在癡人說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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