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雜劇·陳與郊《昭君出塞》原文與翻譯、賞析
(旦更衣介)
【北雙調(diào)·新水令】 征袍生改漢宮妝,看昭君可是畫圖模樣。舊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長。迤逗春光,旆旌下塞垣上。
【南步步嬌】 (眾)翠擁珠圍雕鞍傍,遮莫驪駒唱。齊紈漢苑香,吹落龍沙,草回花放。娘娘,何必悶膻鄉(xiāng),比著先前孤另呵,便綺羅宮里同惆悵。
(旦) 中常侍,我不為別的。
【北折桂令】 聽了些鼓角笙簧,氣結(jié)愁云,淚灑明瑯。守宮砂點臂猶紅,襯階苔履痕空綠,辟寒金照腕徒黃。關(guān)幾重,山幾疊,遮攔仙掌。云一攜,雨一握,奚落巫陽。(外、末)那單于也是一國之主。(旦)道甚君王,想甚風(fēng)光。單則為名下閼氏,耽誤了紙上王嬙。將琵琶上來。(作彈介)
【南江兒水】 (二貼) 燈下茱萸帳,車前苜蓿鄉(xiāng)。常言道,言語傳情不如手。傷情并入琵琶唱,那更這灞橋流水傷來往,渭城新柳添凄愴。娘娘,著甚支吾鞅掌。女兒每呵,轉(zhuǎn)向長門,兩地一般情況。
【北雁兒落帶得勝令】 (旦)宮人,那里是哭虞姬別了楚霸王,端的是送嬌娃替了山西將。保親的像李左車,送女的一似蕭丞相。止不過漢戟凜胡霜,則待出紅兒擾白狼。壓翻他殺氣三千丈,那里管啼痕一萬行。(貼)娘娘,你怨著官家,可想著宮中來么?(旦) 蒼黃,今日個盼宮中,忘鞍上。參商,來日個望天山,疑帝鄉(xiāng)。望天山,疑帝鄉(xiāng)。
明雜劇《昭君出塞》在內(nèi)容上與元雜劇《漢宮秋》相近,而側(cè)重點則集中在女主人公王昭君的情緒心理刻劃上。身為宮女的王昭君因不肯賄賂畫師毛延壽,畫像遭到點污,未能得君之寵。適逢匈奴與漢和親,漢皇按照畫像選定昭君下嫁匈奴單于。待昭君上殿時,漢皇方知她天姿國色,與畫像迥然有別,欲留下昭君,又恐失信于匈奴,不得已仍令昭君遠嫁塞外,同時斬殺欺君的佞臣毛延壽。昭君乘馬遠行,一路上愁腸百結(jié),彈起琵琶以傾訴心中的哀怨。這里所選的幾支曲便是用來表現(xiàn)昭君遠嫁途中悲愴之情的。
【北雙調(diào)·新水令】 一曲的前數(shù)句系取元代馬致遠 《漢宮秋》 雜劇第三折的部分曲辭重新熔鑄而成,全曲以無限憾恨的語氣抒發(fā)了昭君被迫遠嫁匈奴的怨悵心緒。她改換征袍,踏上途程,感覺自己此時已不復(fù)是漢宮畫圖中那個美麗動人、對未來抱著無限希望的多情少女了。“舊恩金勒短”兩句即景生情,巧妙設(shè)喻,昭君自道漢皇的舊恩于她只如駕馭馬的金勒般短,未多承受已自到頭; 而遠嫁的新恨卻似玉鞭那樣長,繚繞心間,久久不去。馬勒與絲鞭的長短原是可以計數(shù)的,人的意緒情感則難以具體衡量。這里以長、短二字綰合兩者,借有形寫無形,由客觀見主觀,通過戲劇場面上的眼前景凸顯出人物的心中事,因難見巧,言簡意賅,收到了極佳的藝術(shù)效果。最后的 “迤逗春光,旆旌下塞垣上” 兩句點明時地,將令人留戀的大好春光與遠行的旌旗、廣漠的邊塞聯(lián)系在一起,委婉地表現(xiàn)出昭君對漢土的留戀和對遠方邊地的厭憎。
緊接著的 【南步步嬌】 一曲是隨行漢官、宮女的勸慰之辭。“翠擁珠圍” 和“雕鞍” 都用以形容昭君陪嫁的豐盛講究,儀仗的華美整齊; “遮莫” 有任憑之意;“驪駒唱” 一語典出 《漢書·王式傳》,指告別時唱出的分離之曲; “齊紈” 句借用漢代班婕好 《怨歌行》 中 “新裂齊紈素” 的詩意,以紈扇秋天遭棄的景況來比喻宮中人難以久承恩寵的必然命運; “龍沙” 典出 《后漢書·班超傳贊》,原指西域的白龍堆沙漠,后轉(zhuǎn)用來泛稱塞外沙漠之地,與下面的 “膻鄉(xiāng)” 一樣,在這里均指昭君前往的匈奴部落所在地。隨從者安慰昭君說,能夠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塞,比之在漢宮中受冷落總是要好得多了,又何必悶悶不樂呢。這一曲是從上一曲到下面 【北折桂令】 的過渡,反面著筆,故作寬心之語,為以下昭君的酸痛言辭作了鋪墊與陪襯。
由眾人的勸慰引出昭君的苦悶傾訴,【北折桂令】 進一步發(fā)抒昭君自傷淪落的抑郁情懷。“聽了些鼓角笙簧,氣結(jié)愁云,淚灑明瑯” 三句中的 “鼓角笙簧” 與上文的 “驪駒唱” 相應(yīng),昭君聞聽送行之樂,愁思凝結(jié),熱淚拋墜。這里的 “明瑯”是翠竹的代稱,相傳遠古之君舜出巡時,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未及追隨,后舜死于蒼梧之野,二女淚灑竹上,此后遂有了斑竹。這里昭君用此典表示自己與娥皇、女英一樣薄命。一說 “淚灑明瑯” 是形容昭君淚落如珠的樣子,因 “珠” 字不趁韻才以同為玉屬的 “瑯” 字替代,亦可通。“守宮” 為壁虎的代稱,“守宮砂” 據(jù)晉張華 《博物志》 記載及 《漢書·東方朔傳》 顏師古注,是以壁虎研磨制成的一種紅粉。舊時風(fēng)俗,養(yǎng)壁虎于器中,食以朱砂,使其體盡赤,所食滿七斤,搗成紅粉,點于處子肢體,終身不滅。處子一旦失身,所點紅砂便即褪去。“辟寒金” 據(jù)傳是烏鴉口中吐出的金塊,可以御寒,宮廷中用它制成飾品,供婦女佩戴。這里以顯現(xiàn)昭君處子身份與宮人身份的臂上守宮砂和腕間辟寒金,同留下以往履痕的宮道青苔相映照,含蓄地寫出昭君撫今思昔、惘惘不甘的失落情緒。“守宮砂” 三句是曲中特有的鼎足對,通過彼此映襯,互相比照,將人物的內(nèi)心開掘得更加深刻也更加充分。“關(guān)幾重,山幾疊,遮攔仙掌” 數(shù)語同 “云一攜,雨一握,奚落巫陽” 構(gòu)成對仗,意謂此去關(guān)山重重遮擋,再也望不見漢家宮闕,而成為異族的愛寵則構(gòu)成對多情的昭君纏綿之意的一種諷刺和褻瀆。因西漢長安建章宮內(nèi)設(shè)有仙人伸掌捧托的承露盤,故這里以 “仙掌” 作為漢宮的代稱。“云一攜” 數(shù)語典出宋玉 《高唐賦》,賦中敘述楚襄王與神女在巫山歡會事,神女自稱在巫山之陽行云布雨,后世因以“巫山”、“云雨”、“巫陽” 等指代男女之事。曲中用 “巫陽” 而不用常見的 “巫山”,主要是出于押韻的需要。針對隨行漢官 “那單于也是一國之主” 的規(guī)勸,昭君直攄胸臆,毫不掩飾自己的怨憤,以 “單則為名下閼氏,耽誤了紙上王嬙” 之辭作答。“閼氏” 為匈奴王后的稱號,“王嬙” 則是昭君的本名。這兩句優(yōu)憤懊惱之情溢于言表,充分表現(xiàn)出昭君對遠嫁匈奴的強烈不滿。
接下來劇作以一段陪侍宮女的曲辭來渲染襯托昭君琵琶中流露出的無盡憂傷。“茱萸帳” 是茱萸錦制成的床帳; 苜蓿傳自西域,故這里以 “苜蓿鄉(xiāng)” 作為塞外的代稱。此時此刻 “燈下茱萸帳” 的凄清與即將奔赴的 “車前苜蓿鄉(xiāng)” 的荒涼,更增添了出塞者的惶恐與幽怨,因此一腔離恨也就毫無顧忌地盡情發(fā)泄在琵琶的彈奏之中。下面兩句別生機調(diào),不說是遠行者見到流水與柳色感覺傷心,而說是 “灞橋流水傷來往,渭城新柳添凄愴”,將人的情感心理投射到外物上去,用移情手法抒寫離愁別恨,意思更深也更耐人尋味。宮女們所謂的 “著甚支吾鞅掌”,意思是勸昭君不必窘急惶亂,因為留在漢宮忍受孤寂,如失寵后幽閉長門的漢武帝皇后陳阿嬌一般,與滿懷失意遠嫁匈奴,兩者并無多大區(qū)別。這里暗用宋代王安石 《明妃曲》中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的句意,將作品的意旨從悲嘆個人命運上升到揭露男權(quán)專制的高度,表明在男性社會中,女性無論在何時何處,想要追求一己的幸福總是不可能的,最后都將付出慘重的代價。
到下一曲 【北雁兒落帶得勝令】 中,諷刺和批判的意味更其濃厚了。昭君毫不留情地指出,漢皇不得已令她遠嫁同楚漢相爭時楚霸王項羽兵敗垓下、被迫與虞姬哭別的情況截然相反,并非沙場失利,而是 “漢戟凜胡霜”,漢軍懾于匈奴的強悍,未戰(zhàn)先怯,于是 “出紅兒擾白狼”,“送嬌娃替了山西將”,讓弱女子充當(dāng)犧牲品,出塞和親。“紅兒” 和 “嬌娃” 在這里都是紅顏的代名詞; “白狼” 原系古代部族名,轉(zhuǎn)用來指代匈奴等異族; 古代山西多出將才,故以 “山西將” 指稱朝中將軍。李左車及丞相蕭何都是西漢初年的開國功臣,“保親的像李左車,送女的一似蕭丞相” 兩句別有深意,實際上是說現(xiàn)世的朝中大臣空有李、蕭等人的名位,卻不能為國建功立業(yè),危急關(guān)頭全仗弱質(zhì)女流來抵擋異族入侵,藉和親手段“壓翻他殺氣三千丈”。他們所能做的就是跑前跑后地“保親”、“送女”,至于被迫出塞和親者思鄉(xiāng)念親、憂恨交并以至于“啼痕一萬行” 的苦楚,他們就完全不管了。馬致遠《漢宮秋》 中原有“那里取保親的李左車,送女客的蕭丞相” 之句,系出自漢元帝之口,這里改由昭君將這個意思說出來,對不知御敵、惟以和親為能事的朝中大臣的嘲諷更見辛辣。曲文的最后幾句重新回到傷別離的情感基調(diào)上,以當(dāng)下 “盼宮中,忘鞍上” 的惶亂情狀與設(shè)想中“望天山,疑帝鄉(xiāng)” 的來日景況相對比,突出了昭君愁苦無依的絕望心境。句中的 “蒼黃” 義同 “倉皇”,有匆促、慌亂之意; “參商” 指人分離不得相見; “天山” 為西域山名,用以指代邊地景物,而“帝鄉(xiāng)” 則系指漢都長安而言。“盼” 字與 “忘” 字將昭君臨去的癡迷眷戀之態(tài)刻畫得極為傳神,“望” 字與“疑” 字則將她對故鄉(xiāng)刻骨銘心的思念之情抉發(fā)得淋漓盡致。
這數(shù)段曲文,南曲與北曲交錯,以柔和宛轉(zhuǎn)的南曲演述隨行人眾的慰藉之辭,而以清峻峭拔的北曲抒寫昭君的怨望之語,相映相襯間將昭君憂郁憤懣的戲劇形象凸顯得格外鮮明。明代戲劇理論家祁彪佳在其《遠山堂劇品·雅品》 中評價《昭君出塞》說: “此劇僅一出,便覺無限低回。” 一語便道盡作品的特色與魅力之所在。正是這種“無限低回” 的戲劇情緒感染了無數(shù)的讀者和觀眾,刻意鋪排的清辭麗句和苦心營造的感傷氛圍,使人們深切體味到一個遭受命運播弄的柔弱女性內(nèi)心獨有的細膩感受,從而引起強烈的情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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