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jīng)典文章賞析·蘇軾《李太白碑陰記》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李太白,狂士也。又嘗失節(jié)于永王璘,此豈濟世之人哉? 而畢文簡公以王佐期之,不亦過乎?
曰: 士固有大言而無實,虛名不適于用者,然不可以料天下之士; 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quán)幸以取容,其肯從君于昏乎?
夏侯湛贊東方生云:“開濟明豁,包容宏大。陵轢卿相,嘲哂豪杰。籠罩靡前,跆藉貴勢。出不沐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介。雄節(jié)邁論,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
太白之從永王璘,當由迫脅;不然,璘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敗也。太白識郭子儀之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無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辨。
面對汪洋浩瀚的幾千年中國詩史,提起李太白,要想保持心平氣和,不為動,大概沒幾人能辦得到。蘇軾也不例外,在《李太白碑陰記》的字里行間,這位宋代大詩人,隔朝鼎立而望中國的詩仙李白,盛愛偏好之心,已經(jīng)非二百來字的碑陰記所能容納。碑陰記這種刻在亡者墓碑后的傳文,在東坡手上,一脫“一分為二”式的陳舊規(guī)式,通篇揚溢著的是對這位超級浪漫詩人的熱情頌贊。
李白,“狂士也”。“狂士”二字,把李白的人風與氣概,一括無遺。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對中國封建文化的祖宗也失笑不敬了。真狂,完全是行到山頂我為峰的氣勢。開句言太白狂士,緊接著實言一句,再虛言一句,兩句以問句構(gòu)設(shè),既簡括人們對太白一生中的所謂“失節(jié)于永王璘”的爭議焦點,委婉地略事偏袒,又對北宋乾德(963—968)進士畢士安宰相認為太白此舉是“王佐期之”輔政之說,表示欠妥。兩問句,既委婉表明東坡的觀點,又為正文細論太白行狀,架好文題,東坡總領(lǐng)文題后,即轉(zhuǎn)筆正論太白的“氣蓋天下,不附權(quán)幸,雄節(jié)邁論”的狂士高氣風度。
東坡先反襯一句,言天下有“大言而無實,虛名不適于用”的外強中干之士,看似狂放,實則虛弱,來為太白“高氣蓋世”作襯托點綴。“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時唐玄宗已耽溺聲色,不事朝政,奸相李林甫與寵宦高力士大權(quán)身攬,為所欲為天下,朝內(nèi)朝外公卿大夫大都趨附其前后,不敢得罪他們。然而,天下卻偏有不怕邪的,初事翰林的李太白,藐視那些企圖以其詩章來取娛取樂的權(quán)貴,一次宮宴酒會上,詩仙醉后,“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勢,遽為脫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在皇帝面前,使高力士貓腰失態(tài)為太白“脫靴殿上”,這是何等的“氣蓋天下”,笑嘲“權(quán)幸昏君”的壯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糞土萬戶侯的氣概,天下無雙。東坡行筆中,對太白的絕世狂風,盛贊極譽,大寫幾筆,狂士太白,立現(xiàn)眼前。
贊慕不已,又引西晉夏侯湛文譽漢朝豪杰東方朔之語,把太白狂風傲姿,寫盡無遺。“開濟明豁,包容宏大。陵轢卿相,嘲哂豪杰。籠罩靡前,跆藉貴勢。出不沐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介。雄節(jié)邁論,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翻開“世界狂士列傳”,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大氣磅礴、狂風掃蕩姓李、號太白的醉詩仙李太白了吧?
“狂”風掃過后,東坡釋李白“失節(jié)于永王璘之由在于“迫脅”,事實怎樣呢? 唐肅宗李亨至德元年 (756),安祿山叛亂已人次年,永王李璘率水軍自江陵東下,過潯陽 (今江西九江),慕李白名而召請為幕僚。太白不知李家兄弟鬩墻,將為爭奪帝位大戰(zhàn),誤認為是李璘北上弭亂,其作有《永王東巡歌》“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天子、永王各執(zhí)龍虎旗,共平叛軍,所以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儼然以謝安石自許,佐王叛平“安史之亂”。可見,李白既非由永王璘“迫脅”,也不知李家兄弟爭天下,完全以為自己是效勞社稷。當他明白真情后,寫詩明心:“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從。”(《箜篌謠》),矛盾心情明顯得很。不想再干了,可去哪呢?天下大亂矣,“吾心安所從”。永王敗后,李白受累人獄,其善友名將郭子儀愿以戰(zhàn)功高爵,挽回李白一死,肅宗念郭氏平亂大績,放李白回了人間。這前前后后,怕是算不得“失節(jié)”吧?不知者,不為罪也。這也是我們不可以不辨的。
蘇軾盛贊這位他偏愛的太白詩仙,以獨特的直接評論與引典式的間接議論,傳達了他對李太白的詩心的契知。這,只有心靈中充滿著盎然詩意的人,才能妙傳自己偏愛的評論對象,而不偏執(zhí)失頗。東坡圓通的悟性與浪漫的藝術(shù)風骨,使得一篇極易寫成落套的碑陰記,脫俗瀟灑地成為李太白浪漫豪邁詩心的永恒寫照,傳示千古。
上一篇:蘇軾《李君山房記》原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韓愈《李實》原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