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戴復古

望江南·仆既為宋壺山說其自說未盡處，壺山必有答語，仆自嘲三解。

石屏老，家住海東云。本是尋常田舍子，如何呼喚作詩人。無益費精神。千首富，不救一生貧。賈島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語不妨村。誰解學西昆。

南宋后期，文壇上出了個江湖派，戴復古就是這派的代表作家。江湖派在當時是個重要派別，但后來的文學史家對它評價不高。理由之一是說它總寫些山水，寫些江湖浪跡，缺少辛棄疾、陸游的愛國精神。理由之二是說它筆墨粗糙，寫得隨隨便便，不像樣子。這種評價，我總覺得不大公平。讀戴復古自寫身世、自寫懷抱的《望江南》，增加了我的這種感覺。

宋壺山就是宋自遜，曾有《漁樵笛譜》，也是江湖派中人。他寫了三十首《壺山好》，自說平生，寄給戴復古。戴復古又續(xù)了四首，替人家“說其自說未盡處”。然后又給自己寫了三首自嘲之作。哪來的這么大雅興、這么多感慨呢？實在是滿腹心事，滿腹牢騷，不吐不快。戴復古家住石屏山下，自稱石屏老。他的家鄉(xiāng)浙江黃巖離海不遠，隋代還曾經(jīng)稱為臨海縣，所以說家住海東云。開頭這兩句，把自己寫得如閑云野鶴，好像蓬萊方丈中人物。下面一轉(zhuǎn)，出了問題。本來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家子弟，本來過著自由自在的田園生活，怎么成了詩人了？成了詩人又有什么好處呢？可憐無補費精神！字面上，似乎只是追悔作詩勞神，其實遠不僅此。江湖派曾經(jīng)不寫江湖而寫朝廷，以詩詞為武器攻擊權(quán)奸史彌遠。戴復古曾經(jīng)說過：“詩談天下事，愁到酒樽前。”(《秋懷》)結(jié)果他們和反史的正直官員同受迫害，不少人遭逮捕流配。這種遭際才使他們頹放起來，好像忘情世事的模山范水者。殊不知他們內(nèi)心極為痛苦，誰愿意做這種詩人呢？

下闋感慨清貧且自抒文學懷抱。詩雖然作得多，無奈一生清貧，四海漂流。這是有牢騷的，但牢騷歸牢騷，我行我素，此心不改，而且內(nèi)心深處充滿自信自得。江湖派作詩，追隨唐人賈島。賈島詩風瘦硬，人也清貧，頗有骨氣。戴復古學賈島，學詩也學人。“形模元自瘦”，其實是自我肯定，瘦骨錚錚，傲氣中藏。詩風的所謂俚俗粗糙呢，也是充滿自信，又拉來一位古人為同盟。這位古人號少陵野老，姓杜名甫。曾當過幾天小干部，又把個官丟了。老婆孩子一大群，只好長住農(nóng)村糊口。好和老農(nóng)民討論年景好壞，也曾和小孩子計較幾把稻草，著了急還罵人家。這樣一個老杜甫，說出話來自然俚俗，難怪西昆詩人楊億罵他村夫子。村歸村，俚歸俚，老杜甫是千古詩圣，百代一人，你楊億算得了什么！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至此，我們才看出了戴復古的本色，也才理解了江湖派的風格。粗豪俚野，信筆揮灑，嘻笑怒罵，中藏感慨，也是一種強者的審美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