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后記《放伯裘》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宋酒泉郡，^[1]每太守到官，無幾輒死。后有渤海陳斐見授此郡，^[2]憂恐不樂，就卜者占其吉兇。^[3]卜者曰：“遠諸侯，放伯裘;能解此，則無憂。”斐不解此語，答曰：“君去，自當解之?！膘臣鹊焦伲提t(yī)有張侯、直醫(yī)有王侯，^[4]卒有史侯、董侯等，斐心悟曰：“此謂諸侯?！蹦诉h之。即臥，思“放伯裘”之義，不知何謂。至夜半后，有物來斐被上，斐覺，以被冒取之，^[5]物遂跳踉，^[6]訇訇作聲。^[7]外人聞，持火入，欲殺之。魅乃言曰：^[8]“我實無惡意，但欲試府君耳。^[9]能一相赦，當深報君恩?！膘吃唬骸叭隇楹挝?，而忽干犯太守?”魅曰：“我本千歲狐也，今變?yōu)轺?，垂化為神，而正觸府君威怒，甚遭困厄。我字伯裘，若府君有急難，但呼我字，便當自解?！膘衬讼苍唬骸罢妗挪谩x也?！奔幢惴胖?。小開被，忽然有光，赤如電，從戶出。明夜有敲門者，斐問是誰，答曰：“伯裘。”問：“來何為?”答曰：“白事?！眴栐唬骸昂问?”答曰：“北界有賊奴發(fā)也。”斐按發(fā)則驗。^[10]每事先以語斐，于是境界無毫發(fā)之奸，而咸曰圣府君。后經(jīng)月余，主簿李音共斐侍婢私通，^[11]既而懼為伯裘所白，遂與諸仆謀殺斐。伺旁無人，便與諸仆持仗直入，^[12]欲格殺之。斐惶怖，即呼：“伯裘來救我!”即有物如曳一匹絳，砉然作聲，^[13]諸仆伏地失魂，乃以次縛取?？荚兘苑?，云：“斐未到官，音已懼失權，與諸仆謀殺斐。會諸仆見斥，事不成?！膘臣礆⒁舻?。伯裘乃謝斐曰：“未及白音奸情，乃為府君所召，雖效微力，猶用慚惶。”后月余，與斐辭曰：“今后當上天去，不得復與府君相往來也?！彼烊ゲ灰?。

【注釋】 [1]宋：朝代名，南朝之一。東晉恭帝司馬德文元熙二年(420)，劉裕代晉稱帝，國號宋，亦稱劉宋，建都建康(今江蘇南京)。至順帝劉準升明三年(479)為南齊高帝蕭道成所代，國遂亡。共歷八帝，六十年。酒泉郡：系西漢武帝劉徹元狩二年(前121)以原匈奴昆邪王地置，治所在祿福(今甘肅酒泉)。然考《宋書·州郡志》無酒泉郡，蓋宋北境到黃河(今黃河北)、秦嶺一帶，故不及此。 [2]渤海：郡名。西漢置，治所在浮陽(今河北滄縣)。此處當指南朝宋僑置郡，治所在臨濟城(今山東高青縣高苑鎮(zhèn))。 [3]卜者：專門從事占卜職業(yè)以預測吉兇的人。卜，古人以火燒灼龜甲，根據(jù)甲板上的裂紋以推測行事的吉兇，后來亦泛指用其他方法預測吉兇。 [4]侍醫(yī)、直醫(yī)：均為專在宮廷、官府侍奉的醫(yī)生。直，通“值”，值班。 [5]以被冒取之：用被子捂蓋住它。冒，即“帽”的古字。覆蓋，籠罩。 [6]跳踉(liang良)：即“跳梁”。騰躍跳動。 [7]訇訇(hong轟)：同“轟轟”。形容聲音很大。 [8]魅(mei妹)：鬼怪。 [9]府君：漢人對于太守的稱謂。 [10]按發(fā)則驗：意思說去檢查北界賊奴騷動的情況，果然真切，一如伯裘所述。[11]主簿：官名。中央政府及各郡縣官署均有此官，負責典領文書、辦理事務。然魏、晉以后，常得參與機要、總領官署事宜，為行政機構中的要職。故下文說主簿李音擔心府君來后他會失權。 [12]仗：通“杖”，棒棍之類的兇器。 [13]砉(xu需，或讀hua花)然：形容迅速動作時的聲音。

【譯文】 宋酒泉郡，只要是太守到任，過不多久就死掉了。后來有渤海人陳斐得以授官此郡，憂慮恐懼郁郁不樂，于是到卜者那里去占這次任職的吉兇。 卜者說：“遠離諸侯，釋放伯裘;能懂得這個，則沒有憂愁?！膘巢焕斫膺@話的意思，卜者回答道：“您去，到時候自然就明白了?！膘车焦偎?，侍奉的醫(yī)士叫張侯、值班醫(yī)士叫王侯，差役有史侯、董侯等人，斐心里領悟到：“這是說各人名字叫侯的?！庇谑鞘柽h他們。到了躺下睡覺時，尋思著“放伯裘”的含義，不知是指什么。待到半夜后，有個東西來到斐被子上，斐發(fā)覺了，即刻用被子捂住它，那東西就騰躍跳動，發(fā)出很大聲響，外邊的人聽到了，持著燭火進來，要殺死它。那鬼怪便說道：“我確實沒有壞心，只是想試探府君啊。若能寬恕我這一次，定當報答府君的大恩?！膘痴f：“你是什么東西，而忽然冒犯太守?”鬼怪說：“我本是千年老狐，現(xiàn)在變化成精，逐漸再升化為神，而恰巧觸犯府君威嚴憤怒，遭受很大困苦災難。我名字叫伯裘，倘若府君有了急難，但呼叫我的名字，就一定會自然解脫。”斐于是欣喜地說：“這真是‘放伯裘’的含義啊。”即刻就釋放了它。稍微掀開被子，忽然有一道光，赤紅色像閃電，從門里出去。第二天夜里有敲門的人，斐問是誰，回答說：“伯裘?！眴査骸皝磉@里為什么?”回答說：“稟告事件?！眴枺骸笆裁词?”回答說：“郡治北部邊界賊奴騷亂鬧事?！膘硻z查騷亂事果然確切。伯裘每逢有事先即告訴斐，于是所轄境界內沒有一絲一毫奸亂，因而都說是圣明府君。后來經(jīng)過一個多月，主簿李音同陳斐的侍婢私下通奸，既而害怕給伯裘所報告上去，就和一些仆役陰謀殺害斐。等到他身邊沒有人，便與諸仆役手持兇器徑直闖入，想要擊殺他。斐驚惶恐怖，即刻高呼：“伯裘來救我!”應聲立即有東西像拖過一匹絳紅色彩練，砉然發(fā)出聲響，諸仆役伏倒在地丟失了魂，便逐個捆縛收取，考掠訊問下都認了罪，說：“斐還未曾到任時，音已經(jīng)擔心會喪失權力，和諸仆役圖謀殺害斐。恰逢諸仆役被排斥，事情才未成。”斐隨即殺了李音等人。伯裘便向陳斐道歉說：“沒有及時稟告李音奸情，以至被府君所召喚，雖然報效了微薄之力，但猶然感到慚愧惶恐。”后來過了月余，向斐告辭說：“今后當上天上去，不能再與府君相往來了。”于是離去不見了。

【總案】 經(jīng)過東漢末期的軍閥割據(jù)局面，魏、晉以來，豪族勢力逐漸形成，朝廷的專制權力相對削弱了，在一些邊陲偏遠之地，地形險惡，交通困難，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都比較落后閉塞，更容易滋生地方上的豪強勢力把持吏治、獨霸此方的機會。一旦形成事實，則他們魚肉鄉(xiāng)民、為所欲為，抵制國家政令的統(tǒng)一實施、拒絕中央政府任命的行政官員，成為國中之國。本篇就從某個側面反映了這種狀況。主簿李音勾結官署內的惡勢力，長期獨攬郡衙大權，殺害了前任幾屆郡守，當朝廷又新派郡守陳斐來任職時，他自然也不能容許已到手的權力再被奪去。所以，先是和陳斐侍婢私通，隨后“與諸仆謀殺斐，伺旁無人，便與諸仆持杖直入，欲格殺之”，就是勢所必然的事了。在這場斗爭里，陳斐是幸運者。他依據(jù)卜者的提示，對諸侯有所防范，并獲得千歲老狐伯裘的幫助，終于戰(zhàn)勝了敵手，能在當?shù)仄桨簿庸伲慕Y局自然是圓滿的。但是，這畢竟是人的愿望在小說中的體現(xiàn)，而現(xiàn)實社會上的陳斐們是否都能得以如此呢?事情卻難說了，恐怕是遭到和陳斐的前任們的命運相類似的可能性更大些吧。否則的話，篇中也不必描寫陳斐得以安然無事全憑狐精庇護了，這恰恰是因為作者對人世間的朝廷的力量已經(jīng)失去信心，才不得不求助于異類神怪。

本篇的情節(jié)曲折離奇，頗為引人，并能通過志怪的形式表現(xiàn)出現(xiàn)實政治生活中的某種畸形現(xiàn)象，具有一定的認識作用，故流傳較廣。《法苑珠林》引作《搜神異記》，宋·李璠等《太平廣記》卷四百四十七又引作《搜神記》。它對后人也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如明人凌濛初就曾受到這個故事的啟發(fā)，把類似的情節(jié)寫進《拍案驚奇》中。

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