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歐陽炯
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空有姑蘇臺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江城子》這個詞調,顧名思義,其創制之始,當因辭詠江城之事而得名。此調流傳下來的較早的作品,有后晉和凝所撰五首,前蜀韋莊所撰二首,但都是愛情詞,似非創調之作。歐陽炯這首詞時代稍晚于上舉和、韋二氏所撰,卻詠曲名本意,所詠者乃揚子江畔之古城金陵。作者系蜀人,歷仕于前蜀、后唐、后蜀和北宋,而金陵在五代十國時期則先后是吳、南唐的領地,他卒于公元961年,其時南唐尚未被北宋吞并,因此,他似乎不大可能到過金陵(除非他曾作為所仕國的外交官員出使吳或南唐)。也就是說,本篇當系純然游丸于“虛”的神游之什。
金陵,即今江蘇南京。戰國時,楚威王滅越,始置金陵邑。三國時,吳大帝孫權定都于此,名建業。晉時改名建康。東晉、南朝宋、齊、梁、陳均以此為都城。上述五朝含三國吳,史家并稱“六代”。這六代,東吳歷時43年,東晉歷時103年,宋歷時59年,齊歷時23年,梁歷時55年,陳歷時32年,在歷史舞臺上,都是匆匆來去的過客。其統治者率多茍且偷安、醉生夢死之輩,他們鎮日沉酣于醇酒、美人之中,全不把內憂外患放在心上,一旦禍起蕭墻或烽警邊場,往往糊里糊涂地便丟了江山。一切豪華浮艷,轉瞬間都化作過眼煙云,徒給后人留下無窮的感喟。故自唐代起,六朝興亡的故事就成了懷古詩句中長詠不衰的習見素材。本篇亦其一例。
詞人落筆便將六代古都金陵置放在一個寥廓而蒼涼的藝術境界之中。紅日西沉,馀霞成綺,江城寂寂,岸草凄迷。這景象是美的,但美得令人悵惘,恰如唐人李商隱《樂游原》詩之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正象征著六朝的繁華而沒落。詞境與史的軌跡,情韻一揆,融合無垠。
早在詞人之前一千幾百年,春秋末期的哲人孔子,曾經佇立于某一條大河的此岸,對著滔滔而去的流水感嘆時光的一去不復返:“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從此,逝水流川就成了時間長河的代名辭。歐詞“水無情”以下三句,引喻略同。歲月之無情,一如流水之無情,昔日六代之繁華,于不知不覺中追隨著長江逝水的拍拍波聲,永遠消失在了歷史流程的天涯,不可逆轉,不可復追。只十許字,便說盡六朝三百一十五年事,何其凝煉,何其概括!而僅僅借助一個比喻,即將無形的時間推移形象地展示在讀者的視野中,其藝術表現力又是何等的神妙!
然而其高明之處猶不止于此。最后三句,愈出愈奇了。姑蘇臺,故址在今江蘇蘇洲西南的姑蘇山上,相傳為春秋時吳王夫差所建,三年聚材,五年乃成(參見漢趙曄《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袁康、吳平《越絕書·越絕內經九術》)。建臺工程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致使吳國民不聊生。西子,即西施。春秋時期,吳、越兩國爭霸,越王勾踐敗于吳王夫差,偕夫人入吳為賤隸,三年始得歸越。他誓欲報仇雪恨,聞夫差淫而好色,乃獻國中苧蘿山美女西施,陰謀惑亂吳王,壞其朝政(其事亦見《吳越春秋》及《越絕書》)。按吳王夫差即位之初,厲精圖治,一戰破越,稱雄于東南;既勝而驕,耽于享樂,建姑蘇臺,寵幸西施,且拒絕諫爭,殺害忠良,又不自量力,大舉用兵,北向與齊、晉等列強爭霸中原,終因勾踐乘虛而入,兵敗自殺,國家覆亡。歐詞結尾,即用這段史實以與六朝之事相對照。乍一讀來,不免有人會搖頭:對大江石城而感喟六朝事,卻橫空牽入吳越舊春秋,豈不是走題了?然而再三吟味,我們便會發現,它字字出人意料之外,卻又字字在人情理之中:吳越興亡,六朝陵替,雖然時隔千年,但其間的歷史教訓則是相同的——有國而驕奢淫逸,其不傾覆者也鮮矣!正是這樣一個邏輯聯系,使得詞人有充足的理由將被此懸絕的兩段史實扯到一起來加以比勘。又,江城金陵,高臺姑蘇,雖然地隔百里,但日落西陬,月上東山,蘇州在金陵東,那一輪明月可不就是從蘇州的方向冉冉升起,西來俯鑒江城的么?詞人構思,蓋由此想出,自有脈絡可尋,編排十分周密,并非不講文氣,如野馬脫韁似地瘋跑。更有妙者,兩段史實的比照絲毫不著痕跡,是用了一種極空靈的表現手法來完成的。中天朗月,本極嫻靜超脫,而一經被詞人限定在“姑蘇臺上”,形容成“如西子鏡”,她便無可奈何地負載了那個遠在百里之外,亡達千年之久的古吳國的全部艷史和恨史。于是她的“照江城”,儼然有了以古吳鑒六朝的意味。也就是說,她在履行自然規律賦予她的職責的同時,捎帶著辦妥了詞人托付的任務——對一項重要歷史法則的印證。
唐人劉夢得有詩云:“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石頭城》)這是單純的金陵懷古。李太白亦有詩云:“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蘇臺覽古》)這是單純的姑蘇懷古。歐陽炯此詞,妙就妙在一矢嘯天,貫穿雙鵠,兼二者而有之。你看他一筆拓開了多么廣大的歷史空間和地理空間!不謂之奇作,可乎。
上一篇:(宋)張先《江南柳·隋堤遠》原文賞析
下一篇:(明)毛先舒《江城子·暮江煙外是高樓》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