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柴》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吳組緗
天氣一冷,山上樹木落了葉,草也枯萎了。山居人家已忙完莊稼,日子很空閑。這時候他們上山斫柴,挑到村里和鎮(zhèn)上出賣,算是一種業(yè)余的營生。他們所賣的柴不外三種:茅草,棍柴,大柴。第一種是最簡單的,茅草這東西滿山滿野都有,只要帶一把鐮刀,像割稻棵似的一束束割下,攤在地上曬一會,用草索捆起來,立刻可以挑去賣給人家燒用。棍柴大柴就不然,這是樹木,斫起來,得用鋸,用斧子,不像割茅草那樣容易;斫下來以后,賣給了人家,也不是立刻可以燒火的:因為里面含有多量的水分,一時曬不干,燒時不著火;即使著上火,也是嗤嗤地叫著,濃煙直冒,熏得人流眼淚,暫時到底用不得。這是說棍柴。至于大柴,又要麻煩一點。棍柴是樹枝,大柴是樹干。從樹干到可供燒用的劈柴,中間很有些手續(xù)。我們家鄉(xiāng)的規(guī)例,賣柴者只將樹干鋸成兩三尺長的木橛,這樣就出賣。人家買下以后,還得用斧子和刀再加一番斫劈的工作,而后放到柴屋里,一堆堆積存起來,第二年才拿出來用。
茅草棍柴都是副燃料,用來引火,熱炙已熟的食物,是行的;正經做菜煮飯還是燒大柴合適。冬天是收買大柴的季節(jié)。比較寬裕的人家都找一個合意的頭腦,整躉的買一大批,以待來年應用。
收買大柴的時候是很有趣味的。每天黎明時候,僅有幾只麻雀零落地在屋檐上叫,母親走到床前,掀開帳子,低低地說:“懶坯,柴來了,起來打碼子。”這時候房里還幽暗的很,僅只窗格子上露一點淡白的光。被里是極其暖和的,必定一次兩次下很大決心才起得床。起了床,披上衣,瑟縮著身肢,拿了紙筆到后面院子里來。
院子里已經堆滿了人和柴擔子。柴都一橛橛排好擺在竹片制的套籃里;人都是一家人:祖父,父親,兒子,侄兒和孫子。他們都穿著緊身棉衣,戴著厚布帽。脖子上吊一只盛鍋巴的小袋,把在山上吃剩的鍋巴末倒在手掌上,低頭舐到嘴里,咀嚼著;不吃的人,把卷起來的長袖口捋下來,罩在嘴沿上,哈著氣,藉以取暖。樣子都是傻傻的。他們大都坐在自己的扁擔上休息著,也有站著的。有那年紀很小的孩子和頭白嘴癟的老頭子,因為路遠,擔子吃力,落了陣,別人都到了,他還不到。做老子,做哥哥或是做兒子孫子的,此時就放下自己擔子,又回原路去接他;原意是想替他挑一肩的,但是本人卻愛面子,很倔強,不愿意照辦,歪著身肢,歪著嘴巴,硬要自己挑著,一路打著辮腿走進來。其實他的擔子每頭套籃里只擺著一橛二橛柴,看來不過二三十斤。要是這人是個小孩子,就有人不免打趣他,說:“看看和尚挑經擔咧!”“他剛才下山的時候還夸口說太輕了呢!”被打趣的人照例沒得回辯,靦腆地放下擔子,動一動壓痛了的小小肩膊,用袖口抹抹小小額頭上的汗,紅著臉站到一邊去。要是這人是個老頭子呢,情形又兩樣。兒子孫子都關心地望著他,他打一個踉蹌,別個身肢也不由得跟著歪一歪,好像這樣就可以代替他出一把力氣,減輕他的擔負似的。這時大家臉上的表情都不約而同的很嚴肅,縱然老頭子的那個不像樣的擔子和那種吃力的姿勢惹人好笑。
對于他們,母親都熟識。因為買柴的人家喜歡老頭腦:老頭腦的柴料都是上色的;同時賣柴的也喜歡老主顧;老主顧的秤比較的公平。所以除非不得已,十年八年難得換一次新頭腦。有時這一年買了這個頭腦的柴,到明年后年又找上那一個,換來換去反正都要互相熟識的。每年收柴,都是我的母親執(zhí)秤。母親嫁過來三四十年,就已經收了三四十年柴了。對于那些小孩子,前不久的那年冬天,就在這院子里,聽到他的祖父說今年要替他父親娶個媳婦了;他父親那時還是個小伙子,聽到這話,就紅了臉,把眼睛盯在自己柴擔上,低著頭,顯著怕羞的樣子;隨后聽到他祖父談新娶的這個小媳婦多么賢德,多么肯吃苦,多么的有能干;又不久,就聽到說家里又新添一個小把戲了;現在忽然看見這小把戲能挑得二三十斤柴到這院子里來,果然像個人樣了,回頭想一想,自然覺得格外親切,格外有趣似的。對于那些老頭子,母親少不得要談到他當年的時候,擔子一百八十斤,二百斤,都是如何駭人的重;說那幾年曾經有挑過二百斤出頭的。老頭子就喘著氣,回答道:“沒談頭了,奶奶。”“要落土了,奶奶。”說的時候眼睛里泛著凄清的光,神氣很衰弱,很頹喪。大家聽了也都不免替他感傷。要是安慰他說:“你有好接手的呢!你看你的接手的怕都比你強呢!”這老頭子少不得望望他的兒子們,又望望他的孫子們,雖然搖搖頭,表示并不見得好,但臉上已經含著微笑了。
于是母親一壁稱著柴,——青年小伙子和壯年人的擔子都是一頭一頭的稱,孩子和老人的兩頭并做一次稱——一壁把斤兩高聲告訴給我,記下碼子;一壁還勸勸那父親要給他孩子少挑一點,因為問問年紀雖是九歲十歲了,但看樣子好像不過六七歲,說這是因為勞苦得太過度,傷斫了的緣故;同時自然也少不得勸勸兒子孫子讓那老頭子歇歇手,來年不要叫他蠻挑了。聽話的人很感激。
“是哇,奶奶的話是不錯的。可是他們要逞能,要不服老呢!”
“家口重了哇,奶奶,馱不起吃閑飯的哇,奶奶。”
但回答卻是這樣的。
這時候太陽不過剛出山,照在院墻的頭上,涂著一層淺淺的金黃色。院子里鵝卵石鋪砌的地上凝結著白色濃霜。大家嘴里說著話,都一口一口地吐著白色的氣。稱過后,他們把柴橛整齊地堆到院墻腳下,在挑到的柴的價值以內支取一塊兩塊錢,而后把空的套籃掛到扁擔的一頭,馱在肩上(這上面往往還掛一只裝油的竹筒),到街上買了米,打了油,才趕回家去吃早飯。
柴收齊了,得雇一個人來劈來斫的。雇來的那人劈著斫著,我們家里人就忙著把劈好的柴一籃籃搬到柴房里堆墩子。不知為什么,我小時候很喜歡這個堆柴的工作,并且當那人劈著的時候,我還喜歡站在一邊呆呆地看。一橛橛的柴,有細有粗,質料也不一樣。有那一種叫做“栗柴”的,往往圓徑有一尺多闊。劈起來很是吃力。那人歪咬著嘴唇,雙手舉著大斧在頭上,用力對準劈下去,立刻就分成兩爿,十分干脆爽快。但有一種疙瘩柴,卻不這么容易劈開,常常連劈幾十斧子,劈得那人發(fā)了火,還是劈不開。那人就好像對付一個最倔強的歹人,在手心上吐口唾沫,搓兩搓,咬著牙,瞪著眼,拿出蠻勁來,要和它拚一拚。嘴里狠狠地罵著說:“娘的,看看是你硬,是我硬!”直要劈得成了碎片碎末才肯罷休。這種疙瘩柴,大般都是因為上面曾經有藤蘿盤繞過,所以弄得遍身別別扭扭的。如果這疙瘩柴細巧,扭得又整齊,那就不劈它,討下來,刨去外皮,做燈籠柄,做手棒,都挺別致挺好玩。
劈柴的人是客戶居多,因為這種激烈的工作,從天亮做到點燈,中間除吃三頓飯,吸一口旱煙,喝一口茶而外,很少有休息的時候。這只有那些客戶吃得消。因為他們吃慣辛苦,不在乎。客戶,我們家鄉(xiāng)又叫做“江北老”,因為他們都是江北人。他們的家鄉(xiāng)常年有水旱,有兵災,田租又繳得重,怎么勤勞節(jié)儉也很難活命,因此都逃到江南來。他們來的時候是赤手空拳頭,給人家做短工,做長工;到冬天就給人家劈柴。賺得的錢,帶回老家去養(yǎng)家口。也有很多十幾歲的時候來,做到三十四十,積上了幾十塊錢,在當地娶媳婦成家,永遠不回去的。
我現在還記得一個劈柴的人,我曾經做過他的好朋友。這人的真姓名我當時是知道的,現在卻不記得了。但樣子,脾氣,和當時許多情形,我還能說得出。他是一個癩痢頭,頭上一根頭發(fā)也沒有,只是一個發(fā)亮的,光禿禿的老黃色的頭。(他劈柴劈得熱了的時候,就把戴著的一頂老布和尚帽脫下擲到柴堆上去。)臉子干枯瘦削,有點像他用的那把斧子。身個子高得有點可怕;尤其是兩條腿,又細又挺直,簡直像縛了高蹺似的。在起初,我有點怕他。因為我想象他像無常鬼。后來漸漸混熟了,發(fā)現他很喜歡我,并且毫無可怕的所在,我才漸漸不怕他。我給他取個名字叫鷺鷥哥,他也不否認,肯答應我。那時他大約快近五十歲,我是個小孩子。
他有一只闊大的嘴巴,像一只黿魚。那只怪樣子的嘴巴只在劈柴用力的時候歪斜著撕開來,只在對我作怪樣子的笑的時候撕開來,平時總是抿著,現出很苦惱很嚴肅的樣子。他做事很小心,很賣力,好像生怕人家指說他,貶責他似的。比如:他吃飯只肯吃三碗,吃很少的菜。家里人勸他多吃點,他就添一碗;不勸他,他就只肯吃三碗。有時給他一碗較好的菜,比如一碗豆腐煮肉,他一筷子都不動,只當沒那碗菜在眼前;要是勸他吃,他就很謹慎,很珍惜地尖著筷子,箝一塊豆腐搭在飯上,分做幾口吃。他吃飯吃得很快,滿滿一碗碰到鼻子尖的飯,一口吃去半碗,兩口三口就現出碗底。但吃法卻又很緩慢,很斯文,并沒有饕饞的樣子,這恐怕是因為他的嘴巴特別大的緣故。他不大咀嚼,我沒有看見他咀嚼過,其實他是有很好的牙齒的。……吃完飯,用舌頭舐舐牙齒縫,擤擤鼻涕,一邊就彎著高大的身肢,在地上拿了斧子繼續(xù)去劈柴。一點都不肯打閑偷懶。有一天下午,我搬了兩橛柴在院子里舞花棍。——說是舞花棍,其實我只看見過戲臺上孫猴子舞得好看,不知不覺就學著想舞;到底是怎么舞法,我并不知道的。
“你喜歡武藝嗎?”
一個像用喇叭筒子放大了的怪嗓子在我后邊響著,把我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院子里沒有第三個人,是鷺鷥哥在撕著黿魚的闊嘴巴,瞪著眼睛對我傻傻地笑著。我從來沒聽見他說過話,也沒有看見他笑過。他的臉子擺慣了認真和苦痛的神氣,一旦笑起來,竟那么難看,那么不成樣子。
他大約是因為院子里沒有別人,所以才肯說話的。
他告訴我,練練武藝是要緊的:可以不吃歹人的虧,可以防身,可以操練身體。他說他學過幾套拳法,他愿意教給我。一天晚上他下過工,我偷來一盞煤油“照子”。就在院子里,他偷偷地教我打拳。
我舞棍子,不過是小孩子的一時胡鬧;對于武藝,并談不上有多少興趣;而他的拳法,也一點不能叫我感到興趣。因為我看見他打得很吃力,有時連腿都站不穩(wěn):右腿踢了出去,左腿就難支撐得住,弄得高大的上半身兩邊亂晃;并有“赫何赫何”地喘著粗氣。——那是難怪的,他已經做了十幾個鐘頭的最激烈的工作,他已是個快五十歲的人。
拳雖沒有繼續(xù)打下去,但我們卻因此建立了很好的友誼。我發(fā)現到這么個怪樣子的可怕的外鄉(xiāng)人,骨子里卻是這樣脾氣好,這樣的叫人愿意和他親近。
每到院子里只留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那個很難得聽見的,像用喇叭筒子放大了的怪喉嚨,就緩慢遲鈍地拉開了。他告訴我各種柴的名稱:那是青皮檜,那是白栗,那是“楓和尚”,“酸癡頭”。那一種柴“干蝕”最小,也經燒,是上色柴;那一種柴,過一年,一斤只落得八兩,燒起來像茅草。他和我談打獵:野豬“坐了蕩”,比老虎還要來得兇;“天赦”日干打不得獐,打了,是有罪的。又告訴我,碰到兇惡的狗子追在后面咬,不要理睬它;等它走近了,只要隨便抬一抬腳后跟,就能剛巧踢到它的下巴頦,踢得它哭悲悲地叫了回去。……他告訴我許多事。一個字一個字地,像背書背不出那樣的緩慢遲鈍地說著。說一句,歪撕著大嘴巴,用力砍一下,同時鼻里喉頭發(fā)出一種沉重的用力的聲音:“哼!”
一有機會他就和我談這些心,笑得那種怪難看的樣子。有時有別人在跟前,他也偷偷地望我笑一笑,意思是等這個人走了時,他還要同我談的。
漸漸他和我談到他自己的事。
談到他自己的事,他是用一種守秘密的神氣,好像在和他的親密知己報告一件最嚴肅的事情的一般,作古正經,一點不隨便。那時候我還不曾遇到過大人家肯這樣認真地來和我談心。我就不知不覺像大人一樣,靜心聽他說,心里有點不知該怎么辦,但也有點高興。
他談的許多事情,有些我懂得,有些是超出我當時的理解能力之外的,有些是因為他天天談,天天談,老像談不完,我就很難耐心仔細地聽下去。我現在只記得一個大概。大約他在年歲很輕的時候就離開他的家鄉(xiāng),到我們江南來。他的父親坐了牢,好像是“站籠”。他告訴我為什么他父親坐牢,背了什么冤屈等等,我當時就沒曾了解。他天天和他母親到那個空場上,遠遠地看著他父親站在“站籠”里。是六月天,太陽像火。他父親的脖子架在上面托板上,身體筆直站在籠里,這樣站了許多天。同樣站著的不止一個,還有許多人,他說了名字的。看熱鬧的人也很多。站了幾天之后,才把腳下一塊板抽去,斷了氣。他的母親好像也在那天死的,我已經不記得是怎么死的了。他跟一個鄰居到了江南以后,在一個農家做長工。那是一個富裕的農家,有許多牛,許多牲口,每年收許多稻,雇用著許多伙計。他自己是看牛的時候多。他在這人家大約住了很久。因為他的氣力大,能做許多別人不能做的事,主人特別看重他。他把這人家的情形談得很詳細的:一條牛有多少出息,一頭牲口能馱多少貨,一畝田能收多少菜籽,多少稻,多少白菜,他每天又做些什么事情;其他如牛打架的時候怎么對付,牛生產的時候怎么看管,等等,他都說過的。其后他犯了一件什么事,那人家把他打了一頓。他就離開那人家。大約就在這時候他遇到一次散兵,身上有幾塊錢全被搶去。那幾個兵并沒有槍械,力氣也不見得比他的大,但他的錢竟被他們搶去。他告訴我,他那時要是會打拳,就不會怕他們。他說一個人只有蠻氣力,不會打拳,是沒有用的,也就吃了這個虧。因此立刻學了幾套拳。
他年歲很大才娶親。娶的是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頭,花了他許多年的僅有的積蓄。這個丫頭比他年小得多。談到這個女人,他是很氣憤的。
“娶媳婦,——哼!——我和你說,——哼!——千萬娶不得——哼!——有錢人家丫頭,——哼!——千萬娶不得,——哼!——那娘的,——哼!——不是好東西。——哼,那娘的——哼!……”
他的闊嘴咬得更歪一點,斧子下去更用一點勁,好像他正砍的是那丫頭一般。他說那丫頭好吃懶做,三朝兩天和他吵鬧打架。他們鬧鬧打打的在一起過了幾年,生了一個兒子,他告訴我那兒子有多好,是什么樣子的。此時要是不死,應該像我這么大了。……
說是有一年發(fā)黃梅大水,他應差抬一個委員的轎子下鄉(xiāng)催稅。正走到一座板橋上,那橋斷了鏈子,倒了,他們都翻到水里去。他舍去性命把那委員救上岸,文件東西都沒撈著,那委員喝了幾口水,又吃了驚嚇,回去就生了病。委員倒是個好人,不一定計較的;但是委員的太太卻不答允,把他拿到縣衙里打了一頓,坐了三個月“班房”。他告訴我班房里的生活多苦,牢子多么不講情。他叫我不要把這些話談給別人聽,說那是不體面的。他坐滿班房回到家里,兒子死了,老婆跟別的男人跑了。家里一點點東西全都給她帶走,連他的衣裳都沒留下一件。這是當時前不幾年的事。
如今他單身一個人住在一個破廟里,白天給人家做短工。他心里的苦,很少有機會談出來。他說老婆他是不想的,他很想念他的那個兒子。
“做事呀——哼!——總要小心。——哼!——小心是要緊的。——哼!——都是我不小心。——我,哼!——我和你談呀,——哼!——做事莫冒失。——哼!——我不該——哼!——不該過那個橋。——哼!——他打呢,——哼!——給他打一頓。——哼!——橋是不過的。——哼!——不過橋,——哼!——我的兒子不能死。——哼!——不能死的。——哼!——我做了一生一世,——哼!——我就為兒子。——哼!——兒子死了,——我,哼!——我就沒想頭了。——哼!——我住破廟,——哼!——我不丑。——哼!——那娘的跟人,——哼!——跟人跑,——哼!——我丑煞。——我,哼!……”
到現在,我還好像約約隱隱聽得見這個沉重遲緩的聲音,還看得見那個瘦削的臉上的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和那只歪咬著的闊大的嘴巴。但是這個人,應當早就不在世上了。
這幾年我們家鄉(xiāng)的光景已經大大不同。買得起整躉大柴的人家,有的只好燒燒那冒煙熏眼睛的濕柴,有的只好自己上山割點茅草,撿點松針,去塞那常常幾天不舉火的冷爐灶;還有少數一部分人是逃到了外埠,總之他們都不能像從前那樣安閑自在了。至于那些劈柴的,賣柴的人呢,我知道他們大半仍舊在當地天天和死亡饑餓掙扎著,但總之,他們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安心了。
〔注〕野獸被獵負傷,逃到一個便于防御與攻擊的有利地形,如三面可以屏障身體的石巖下,去舔創(chuàng)口;獵人稱此為“坐了蕩”。在舊歷書上,春戊寅,夏甲午,秋戊申,冬甲子之日都注明“天赦”,意思是赦過宥罪之辰。衙門有事,農民有當差的義務。如果是抬轎,就叫做“差轎”。
這篇散文在藝術上構思新穎、獨特,由物及人,逐步推進。由柴寫起,引出砍柴、賣柴、劈柴和堆柴;由描寫一群賣柴人到塑造一個劈柴老人形象,表現了作者對勞動人民勤勞和智慧的贊美和對他們苦難命運的同情。
散文開始先說明茅柴、棍柴和大柴三種柴的質地和不同用途,然后引出大柴送賣、過秤時的情景。作者用白描手法再現了送賣柴的場面,突出刻畫了子孫三代人艱苦挑運、相互照顧的動作:祖父沒有來到時,兒子和孫子都要放下自己的擔子回頭去接一程;孫子或兒子落伍了,祖父則也關心地去接,老人看著孫子挑擔打一個“踉蹌”,自己“身肢也不由得跟著歪一歪,好像這樣就可以代替他一把力氣,減輕他的負擔似的”。如果沒有細心的體察,作者是寫不出這種心領神會的細節(jié)的。在描寫過秤的情景時,作者用收柴婦人和賣柴人的對話,巧妙而自然地介紹了子孫三代人的人世變化,說明收柴婦人沒有變化,但賣柴人已經子繼父業(yè),艱苦備嘗。人雖不同了,但都喊著“奶奶”,“眼睛里泛著凄清的光”。作者對子孫三代人的同情和安慰是通過收柴婦人的話表現出來的:她勸說老人不要讓兒孫們勞苦過重;勸子孫輩不要再讓祖父把身體累壞了。幾句話把子孫三代人和收柴婦人之間的關系縮短了。
柴買到后,就要有人把柴劈開、堆好。作者懂得劈柴是件十分艱苦的活計,精心刻畫了劈柴人“在手心吐口唾沫,搓兩搓,咬著牙,瞪著眼”的動作,確實抓住了劈柴人的狠勁、蠻勁、倔勁,而邊劈邊罵娘的描寫,更是傳神之筆,如身臨其境,真切生動。
由劈柴活計的“激烈”,引出了干這種活的“江北老”。由一般的“江北老”又把鏡頭凝聚在一位“江北老”的長工身上,曲折而生動地刻畫了他們的生活苦難和不幸命運。特別是恰如其分地表現了這位長工外表的粗野與內在的勤勞、忠厚、智慧等美好的性格的矛盾統一,十分感人,使人難忘。這位長工長的是癩痢頭,沒有一根頭發(fā);嘴巴像個黿魚;兩腿又細又直,活像個“無常鬼”。但他特別能吃苦,不貪吃更不嘴饞,勞動一天不說話。但他不是不會笑。他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鮮明的愛憎。他父親蒙冤坐牢被折磨致死;母親繼而不幸死亡。于是他少小離家,當了長工。但他不愿忍受折磨、打罵,被迫出走。流落社會后,又遭到兵匪的搶劫,再遭苦難。好容易結了婚,有了個兒子,結果又遭縣里委員老婆的誣告,白坐了三個月牢。出獄后,妻走子死,孤身一人繼續(xù)流浪做工。他的個人身世可以說是當時社會黑暗壓迫的一個縮影。復雜的生活閱歷,使他生活知識和勞動技能十分豐富:熟悉各種柴的名稱、質地、干濕變化和用途;懂得森林打獵常識和對付各種野獸的辦法;擅長飼養(yǎng)、役使各種牲畜,甚至可以制服兩頭牛打架;善于種植糧食、蔬菜,計算種子、施肥、產量;為了防身,他還練會幾套武藝。但他的遭遇很慘,孑然一身住在破廟里,到最后半瘋半癡,仍然想念自己的兒子。
散文的結尾,又歸結到柴。1934年的時候,作者家鄉(xiāng)的光景與往年大不相同。無論是收柴和賣柴的都少了。特別是那些賣柴、劈柴的人則到了“天天和死亡饑餓掙扎”的境地。作者把柴引出的社會問題推到了讀者的面前,誰能在這社會災難的面前閉上眼睛呢?這大概就是散文的主題深刻含意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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