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虎者及其家族(原詩略)·力揚》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射虎者及其家族》于1942年在《文藝陣地》7卷1期上發表后,就立刻轟動了山城重慶和整個的“大后方”。
這首長詩共計八章,多達429行,分段卻無定法,最短的只有兩行、三行,最多的十五行、十六行不等,仿佛這里有很大的隨意性。其實,仔細研究一下,就不難發覺詩人的苦心——希望讀者得到質樸、自然而舒暢的總體印象,得到雄健與溫婉、呼嘯與嘆息、陽剛與陰柔和諧統一的美感。
它不削足適履地搞“一東二冬”,而是行云流水一般,將氣韻深深地隱藏于詩的律動之中,使人獲得一種音樂性的愉悅與滿足:時而凝聚,時而消散,時而潺湲,時而澎湃。這的確是相當巧妙的主意,缺乏功力者當難以企及。
其次,在結構布局方面,詩人基本上是沿用我國民族民間傳統“講故事”的“有頭有尾”的敘述方式,逐步鋪展情節、介紹人物的。不過,作者也并不曾完全忽略吸收西方文學的插敘、倒敘、跳躍等等手法,因而做到了既適應大多數群眾的欣賞習慣,又進行了某些必要的初步改造(如《長毛亂》一章中幾條線索并列交織的運用)。
尤其重要的是,這首詩毫不回避中國人民主要是中國農民的文化劣勢和心理劣勢——反抗暴政,反抗命運,卻缺乏合乎科學的思維與信念,不滿于而又不得不屈從于那似乎是上天安排的一切;善良到了怯懦的地步,無知到了愚昧的地步,而且心安理得地把封建地主階級的包括“三綱五常”在內的一切陳腐、反動的觀念,“全盤”“拿來”,連狡詐和貪婪都向他們“學習”,從而不僅在肉體而且在靈魂的意義上,都出賣了自己而終不自覺。
這首詩,寫的是一個人間的復仇故事——一個占中國人口絕大多數的階級,報復另一個人數少得多、然而占有衙門、軍隊、警察、法庭、土地、資本、糧食、教育機構、輿論工具和勞動力市場乃至奴隸們的人身的嗜血的階級,報復那剝削之仇、壓迫之仇、欺騙與侮辱之仇。
值得品味的是,故事的發端卻是老虎。也許它與作者的家史巧合。無奈射虎者不幸在“猶能彎弓的年歲/被他底仇敵所搏噬”。根據全詩多次顯豁表達的,這位射虎者似乎并非葬身虎口,而是無力戰勝“苛政猛于虎”之虎。從此,“他的遺囑是一張巨大的弓/掛在被炊煙熏黑的屋梁上/他的遺囑是一個永久的仇恨/掛在我們的心上”。出現了全詩的第一個象征。
請注意接下來的歌唱,在敘述到他的三位祖輩(大伯祖父、二伯祖父、親祖父)的職業選擇時,有一個字眼非同尋常,即:“殺父的仇恨”這一句子中間的“殺”字。
射虎者的兒子們全數淪為赤貧。兩個成了作田佬(鐮刀與鋤頭不過是稍加變換的說法),剩下最小的為了謀求新的活計,干了一陣木匠,發現并無轉機,又回到人人都走的老路上來;他和哥哥們的區別在于:不當長工,而寧愿承受辟草萊、開生荒的辛苦,終于成為可以打一石谷的稻田的主人,同時還找到了一個“看來像自己女兒的妻子”——就是作者的祖母。知足常樂的中國人會欣慰地評論:這就算菩薩保佑了。
第三章《母麂與魚》,忽然閃耀出田園牧歌式的靈光,調子輕松而歡愉。一頭逃避獵犬追逐的母麂,竟然鉆進正在勞動的祖母的圍裙里,畜牲也信任她的善良;而被“山水”砸死的“銀色的魚”,祖父居然能從“石磴的縫隙”中輕易找到,又是何等的神奇! 這些富有傳奇色彩的往事,撩撥著年幼天真的詩人:為什么我就碰不上母麂,拾不著魚?然而,就在這一派童趣中,力揚輕舒手腕,又點出那莊嚴的主題來:“難道‘自然’母親/現在已變成不孕的老婦/老不見她解開豐滿的乳房/再哺育我們這些兒女?”接著,作者又自問自答:“不是不肯哺育我們/而是被別人把她的乳汁擠干”。從而埋伏下一個疑問:“別人”是誰?
仿佛詩人猜到了讀者的內心活動,在沉重有力地也是意在言外地描繪了人民的性格與力量——山毛櫸一樣的“忍耐”與“堅貞”之后,立即著手牽著戴“玳瑁眼鏡”的“恩賜貢生”上場;他,正是那個榨盡一方“自然”母親乳汁的“別人”。
一場圍繞著山洪卷來的“白銀”夢,很快就破滅了。破滅得很慘;不但那些沒命打撈上岸的杉木必須如數“送上”,還賠凈了僅有的二十七塊銀元——那是祖母“用每個雞蛋換成三個康熙大錢”,爾后再用“七百文康熙大錢換成一塊銀元”啊,全完了,這個可憐的老婦,這老實巴腳的一家,一切的希望全完了。
“黑暗!沒有盡頭的黑暗!難道真的永不天亮嗎?”這時,閃現了一道看似曙光的幻影——太平天國的敗兵,潮水似地涌向鄉野;太平軍,曾經是多少受苦百姓焚香祈求的對象(盡管“均貧富”實質上是一個虛妄的不切實際的口號),如今,卻全然失掉了理想、紀律與銳氣。他們搶劫,焚燒、奸淫、殺戮;那原來是為了表示對民族投降主義的憤慨而解開的長辮,此刻紛披于肩頭,反而增添了幾分野蠻的匪氣。他們的所作所為,使親者痛、仇者快,大大地幫了愛新覺羅王朝和曾侍郎(國藩)的忙,連自家階級弟兄也稱之為“長毛亂”了。
這一章,體現了力揚的嚴格的歷史唯物主義精神;這在當時已經露頭的“美化”農民革命、“拔高”暴動領袖的不正常風氣之中,應該說是頗有膽識的。
“長毛亂”留下的“痕跡”有二:一是留守家園的大伯祖父拋尸三十里外的田埂之上,也許是抗拒亂兵的裹挾,死得很凄涼,“倒下在那并非屬于他自己的土地上/卻又用最后的血溫暖著泥土/用最大的氣力通過抽搐的手指/緊緊地撳著一生夢想著的泥塊……”另一是“恩賜貢生”的長工以近乎本能的方式,掘開主人的窖藏,穿上主人的皮襖,“加入那向著茫茫道路竄去的隊伍”走了——這是所有流氓無產者的唯一出路。
畫面繼而轉換為別一種災難:缺醫少藥的中國農村,面對虎烈拉(霍亂)吞食血肉之軀時的驚怖與哀慟。不過,可怕的場景不應該造成閱讀時粗心大意的遺漏。落魄的遠行者敲門投宿,富有同情心的主人好客收容,以至付出了二伯祖父一條性命作代價。作品通過這一細節,謳歌了中國農民平和、寬厚、樂于助人的美好人性。
之后,才開始寫到“我”。父親像個影子,一閃而過。父親是讀書人,他軟弱,他有幻想——學而優則仕,是農民們改換門庭的普遍奢望——“我”卻和父親不一樣,雖則也識文斷字,偏念念不忘“復仇”,一如接受了祖父的隔代遺傳。射虎者的第四代能與其先人有了這等巨大的歧異,那關鍵不言自明,他找到了這塊受盡苦難的土地上破天荒的革命組織中國共產黨。
血債要用血來還。由于這一意念的燃燒,詩人寫下了最后一節:“我是射虎者的子孫/我是木匠的子孫/我是靠著鐮刀和鋤頭/而生活著的農民的子孫/我縱然不能繼承/他們那強大的膂力/但有什么理由阻止著我/去繼承他們唯一的遺產/——那永遠的仇恨?/二十年來,我像抓著/決斗助手底臂膊似地/抓著我底筆……/可是,當我寫完這悲歌的時候/我卻又在問著我自己:/“除了這,是不是/還有更好的復仇的武器?”這個結尾遒勁、悲壯,它真實地表述了詩人那種渴望用槍而不只是用筆的強烈愿望,令讀者過目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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