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思類·古今絕構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碧山 《眉嫵》、《高陽臺》、《慶清朝》三篇,古今絕構。……一片熱腸,無窮哀感。(陳廷焯 《白雨齋詞話》 卷二)
【詞例】
眉 嫵
新 月
王沂孫
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 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云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解析】為了更好地抒寫悲哀之情,開頭卻先從可喜的事物落筆。景物可喜,良辰可期,于是詞人以一片熱切的情腸向往著、期盼著。美好的時刻降臨了,突然調開筆致,盡寫出由這美好景物,或喜人的情事引發無限的悲哀。這樣,折回一層,撓直為曲,使抒情有婉轉之致。
王沂孫的 《眉嫵》 寫于南宋將亡之時,感慨盛衰,抒寫國破之痛。而詞卻從清倩的新月寫起。新月初升,臨花懸柳,十分清新可愛。從美景良辰著筆。接下寫拜新月的習俗,突出人們月圓人亦圓的 “團圓意”,接著前面的美景,又寫出了美好的愿望。對自然清景的喜愛,對人事歡情的憧憬,都表現出詞人的“一片熱腸”。可就在表達這愿望的時候,詞人正因離人未歸而心生悲戚,發出 “相逢誰在香徑” 的感嘆,就此詞意開始折轉,生出 “無窮哀感”。詞人感傷別離,看月也似帶離恨。亦情亦景,從傷感的側面,寫出自己的一重悲哀。下片深入一步,從眼前的缺月,想到人間的千古興亡,想到南宋山河破碎,再難重整,又進而想到當年太祖夜幸后池,新月置酒,而今那里只有無限的凄涼,無限的悲哀愈轉愈深。最后,詞人為了把這家國之思,表現得更加渾厚深遠,再做曲折之筆,于夜詠之時,“試待它,窺戶端正”。對月圓 (寓重整山河) 仍懷希冀,這里好象給人一點亮色,可接著他又想到,即使能再有月圓之時,恐怕連月中的仙桂都要老卻了。希望一閃而過,接踵而來的是絕望后的更大的悲哀。此篇作者抒寫自己對國家山河破碎,傾覆在即的無限悲哀,這種感情低沉、黯淡、凝重,如只依情寫出,雖然沉痛,恐怕難于深婉感人。因而,詞人曲折用筆,婉轉達情,由憧憬而生感傷,由懷想昔時繁盛而更增今日凄涼,由難以斷滅的一線希冀,生出天荒地老也難于消失的國破的絕望。……一片熱腸,生出了無窮的哀思。作者運用跌頓、反襯、對比,等多種手法,曲折抒情,婉轉之致,恰如回腸百折。
由一片熱腸,生出無窮哀感,這樣折回一步反而更深一層,如此詠物抒情,可使作品具有婉轉曲折之妙。紆曲回旋,是詩文的意脈結構應該具有的一種藝術美。所以施補華說:“詩猶文也,忌直貴曲。”南宋的一位無名氏說得更為形象,“猶絲竹繁奏,必有稀聲窈眇,聽者樂聞; 如川流迅激,必有洄洑逶迤,觀者不厭。文章貴曲折斡旋。”(《麗澤文說》)一般的詩文是這樣,抒寫細膩情感的詩詞更是如此。從藝術表現的方面說,曲折回旋,才能生動形象地再現出情感的審美形態。人的情感思緒是千絲萬縷的,如蠶繭抽絲,正續又斷,欲往還回,正所謂 “剪不斷,理還亂”。因而婉轉曲達,才能再現感情的回還往復。如曲折的川流,一波三折,如盤旋的曲道,峰回路轉。而從藝術欣賞的方面說,婉曲抒情,才能使人回味無窮。陳廷焯說:“人不能無所感,……寄托不厚,感人不深,厚而不郁,感其所感,不能感其所不感。……故其情長,其味永,其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白雨齋詞話·自序》)思深意婉,一唱而能三嘆,才能使人悄焉動容,心馳意遠。明人胡應麟的一段論述,從詩詞意脈情境筆致語言幾個方面,形象而精到地說明了深曲婉轉,變化有致,而使作品達到的完美境界。他說詩詞應“意若貫珠,言如合璧。其貫珠也,如夜光走盤,而不失回旋曲折之妙; 其合璧也,如玉匣有蓋,而絕無參差扭捏之痕。綦組錦繡,相鮮以為色; 宮商角徵,互合以成聲。思欲深厚有余,而不可失之晦; 情欲纏綿不迫,而不可失之流。肉不可使勝骨,而骨又不可太露; 詞不可使勝氣,而氣又不可太揚。莊嚴,則清廟明堂; 沉著,則萬鈞九鼎; 高華,則朗月繁星; 雄大,則泰山喬岳; 圓暢,則流水行云; 變幻,則凄風急雨。一篇之中,必數者兼備,乃稱全美。”詩詞短章,達到如此“全美”的程度,當然決非易事,但用筆易婉,曲折變化而能達于妙境的這一美學原則,還是應當記取的。
以頓跌、映襯、對比等手法,使詞章意脈深曲,抒情婉轉曲折,這是兩宋詞人,特別是婉約詞家,立意謀篇時都要苦心揣摩運用的藝術手法,當然,因思想內容和作家自身情況的不同,其具體形式和藝術效果會有差別。同王沂孫 《眉嫵》 手法比較接近的可以說是李清照的 《永遇樂》,此詞寫于南渡之初。為了抒寫強烈的盛衰之感和喪亂流離的深沉痛苦,詞人以元宵佳節和融和春景作襯托,筆致折轉變化,頓挫生情。開始寫元宵佳節,黃昏時候,“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美好景致,似有歡度良宵的“一片熱腸”,可緊接著筆致陡轉,發出人在何處”的悲嘆,看到“柳染煙濃”的美麗春景,可立刻又心情黯淡,覺得感受不到多少春意。分明看到元宵之日,是“融和天氣”,可心中還是擔心,“次第豈無風雨”。香車寶馬來相召,可詞人卻“謝他酒朋詩侶”。接連四處,映襯折轉,欲抑先揚,把那種似喜還憂,樂時愈愁,彷徨無主,意冷心灰的復雜情感,表達得婉曲細膩。下片先把“中州盛日”元宵佳節的喜慶歡樂寫足,然后寫如今憔悴飄零,孤寂悲苦的情景,在對比映襯中使悲哀更增十倍。全詞步步折轉,層層翻進,“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變化,不可紀極” (姜夔 《白石道人詩說》)。
辛棄疾有一首 《賀新郎·綠樹聽鵜鳺》,借送別抒寫自己對國勢艱危的南宋王朝的關切和憂慮。出于對國家無比忠愛的一片熱腸,所聞所見,都使他產生無限的哀感。詞人先從傷春起筆,鵜鳺、鷓鴣、杜鵑,三鳥連啼不止。“啼到春歸無處,苦恨芳菲都歇”。層層近逼地寫傷春之情,然后,轉出“算來抵人間離別”一句,綰住上文,引領下文,一收一縱,使感情有了大的飛越。接著縱筆揮灑,連用五事,暗寓衰微的南宋社會的種種悲慘,指出國勢的艱危。打住后,又轉寫“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暗中對比反襯人卻不知國恨家仇,只求偏安求和。最后歸結到自己,因矢志復國,反遭排斥打擊,孤獨寡儔。結句為點睛之筆。輕轉低回,而終歸于篇旨,可謂化百煉鋼為繞指柔。一腔悲憤,滿腹悲愁,曲折盡意,婉轉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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