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解說與賞析
李綠園
《歧路燈》是產生于清朝乾隆年間的一部長篇小說,共一百零八回,六十余萬字。它描寫主人公譚紹聞少年時為“匪人”所誘,荒廢學業,腐化墮落,成為敗家子;后來又在正派人物的輔助下改邪歸正,重振家業的全過程。小說以此為主線,描寫了各階層的人物和廣泛的社會生活。
《歧路燈》的情節結構可分為三大部分:第1—12回為第一部分,先介紹譚氏舊宦門第和譚孝移為人處世、交友讀書、功名舉業情況; 然后敘寫譚孝移赴丹徒敦睦族情,被保舉為賢良方正,赴京候選。告病回鄉后,一病不起。臨死囑咐兒子譚紹聞“用心讀書,親近正人”。這是全書引子和故事情節初步展開部分。第13—82回為第二部分,寫譚紹聞的墮落過程,是故事發展和高潮部分。第83—108回為第三部分,寫譚紹聞改邪歸正,家業重振,是故事的結束部分。
小說著重描寫的是譚紹聞如何一步步墮落下去的。譚紹聞生于一書香門第,祖上做過河南靈寶縣知縣,以后數世“書香相繼,列名膠庠”。父親譚孝移是選拔貢生,為人端方耿直,學問醇正。譚紹聞七歲讀書,由于父、師的嚴格要求和悉心教育,到十二歲已會背誦《五經》。學院的經書考試,名列前茅。這個將來可做“閣部名臣”的少年十二歲時,父親進京候選,良師離去,母親王氏沒有見識,為他請了一個品行不端的教師侯冠玉,對他放縱,而且施以不良的教育:主張把八股文“讀熟,學套,不愁不得功名”;還叫他閱讀《西廂記》、《金瓶梅》,從中學習各色“文法”。在父親死后的三年時間,侯冠玉的不良影響越來越嚴重,使譚紹聞荒廢了學業。到了十六歲時,他“人大心大,漸漸的街頭市面走動起來,沾風惹草,東游西蕩,只揀熱鬧處去晃”。這是開始墮落的階段。十七歲起,他與表兄王隆吉、公子盛希僑、無賴夏逢若結拜為兄弟,便開始了嫖賭。起初“總覺心下不安”,以后便樂不思蜀,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雖經父執程嵩淑等正派人物的匡正和縣令的教誨,自己也曾立志改過,但在“匪人”的引誘、母親的護短和貪官的包庇下,終于完全墮落。這是墮落越陷越深的階段。從二十五歲起,到三十歲止,譚紹聞家境敗落,債臺高筑,窮極無聊之際,受夏逢若的慫恿,他在自己家里開賭場,窩娼妓。后來又引來一個道士燒丹灶,想點石成金,結果被騙走二百三十二兩銀子;還在夏逢若的慫恿下找來一個小爐匠在家私鑄銅錢。這是他完全墮落,走上犯罪的階段。
作者描寫譚紹聞的墮落,雖然觀點是封建正統的,但是描寫真實,因為符合封建地主階級沒落的趨勢,有其社會歷史的根據。對于父母如何教育子女,子女應如何嚴格要求自己,也有普遍的啟發教育意義。至于譚紹聞后來改志換骨,奮發讀書,又加上本族兄長的提攜,譚紹聞父子功成名遂,家業重振。作者在這后一部分傾注淑世的主觀意圖,發揮了封建“綱常彝倫”教科書的作用。
小說的發生時間雖然放在明朝嘉靖年間,但實際上反映了18世紀中后期清代的社會生活和思想意識。首先,作品宣揚了封建的教育思想、綱常倫理和為人處世之道。第11回譚孝移有一段話說道:“子弟初讀書時,先叫他讀《孝經》及朱子《小學》,此是幼學入門根腳,非末學所能創見。王伯厚《三字經》上說的明白:‘《小學》終,至《四書》。《孝經》通,《四書》熟,如《六經》,始可讀。’是萬世養蒙之基。如此讀去,在做秀才時,便是端方醇儒;到做官時,自是經濟良臣;最次的也還得個博雅文士。”他還反對“專學八股”、“急于功名”,這段話很有代表性,是針對不正派教師侯冠玉的教學方法而說的,因為侯的主張恰恰與他相反。侯還叫十一、二歲的孩子讀《西廂記》和《金瓶梅》,譚孝移暗自驚呼:“殺吾子矣!”侯冠玉的教學方法固鄙陋荒唐,譚孝移的“幼學目不睹非圣之書”的正統教育方法也不見得合理。蘇霖臣作了一本《孝經圖說》的書,不但譚紹聞及其子興官喜歡看,而且家中婦女個個喜歡看。作者此刻也忍不住而要站出來說話了:“這不是蘇霖臣的書好,只為天性人所自有。”忠孝節義是綱常倫理的根本內容,作品為之描畫了一些忠臣、孝子、節婦、義仆的形象。作者對君臣大義極為重視,描寫譚孝移被保舉為“賢良方正”,進京候選,就是為了盡忠。京城的房主人柏永齡也給他說君臣大義,引羅仲素的話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又說:“韓昌黎云:‘天王明圣兮,臣罪當誅。’這九個字都說到文王的心窩里。”這已是宣傳愚忠愚孝。宗族的人倫關系是封建地主階級極為重視的內容,小說一開始就寫丹徒老家的譚紹衣派人來請譚孝移去修家譜,以敦睦族情,實際上是為了維護和擴張家族的勢力和權益。二十年后,譚紹衣做了荊州知府,譚紹聞這時家道敗落,便想前去打抽豐。小說在以后的情節中描寫了譚紹衣對譚紹聞父子一再提攜。
作者對于科舉制度并不否定,只是揭露其弊端。最顯著的弊端是“專弄八股”,作品中所寫凡是“專弄八股”的人都是不學無術的人,如侯冠玉就是;還有祥符縣副學陳喬齡不會擬四個字的匾額;張類村是個優等秀才,不會撰寫屏文。另外是考試作弊,如盛希僑為其弟希瑗迎親時臉面好看而在鄉試時“開發槍手,打連號謝儀共花費一千有零”,果然中了個副榜。作者通過正派人的言論表現了重視讀經史,窮經致用的主張,這在科舉盛行的時代,比那些腐儒和品行不端的人主張專弄八股還是略勝一籌的。
作品對清官是歌頌的,對官場的貪污現象給以無情的揭露。在描寫清官時又往往與理學聯系在一起,因為清官往往是崇奉理學的。婁潛齋做官以后,人人說他是青天老爺,他又是“正經理學”。程縣尊有“縣包爺”之稱,崇奉理學,親祭韓節婦,以振綱常。盧學政不但“是個理學名儒”,而且是個“秉公校士”的清官。其他清官雖不明言其與理學的關系,但其崇奉理學是不言而喻的,因為理學在明清時代是官方哲學,是統治的思想。如荊縣尊“愛惜民命,扶持人倫”;邊玉森能為死者申冤,勤于政事;譚紹衣“慈祥居心,狷介勵操”;季偉勤勞辛苦,為民愛戴等等。
至于官場上下貪污受賄是當時的普遍現象。保舉賢良方正要看被保舉者的家底是否豐厚,因為這“是很花錢的營生”。譚孝移被保舉后,王中和閻楷拿了五十兩銀子先在各衙門的禮房書辦處一一打點。巴庚酒館賭博出了人命案子,譚紹聞怕牽扯到出官受審,轉托鄧三變向知縣行賄:謝儀二百兩,禮物價一百九十七兩。衙門受賄不論地方和朝廷,都是一樣。譚紹聞參與防倭寇有功,得到保舉引見,因為“銀子不到書辦手”,遭到種種刁難。盛希瑗為他暗墊二百四十兩行賄,才得到引見。書辦小吏如此,大的選官補缺,貪污行賄已是公開化了:“稱那銀子,不說萬而曰‘方’,不說千而曰‘幾撇頭’”,由此可見吏治的黑暗。
作品對于社會黑暗現象的揭露,特別對市井無賴邪惡行為的揭露,也是令人注目的。市井無賴是社會的渣滓,他們中有幫閑、篾片、流氓、賭棍等,以坑騙、偷竊為生。像夏逢若、張繩祖、王紫泥這些官僚地主破落子弟也加入了這幫蛆蟲的隊伍。他們窩娼開賭,引誘良家子弟去賭,弄得傾家蕩產。譚紹聞被他們誘騙得債臺高筑,而且被逼得兩次出外逃債,一次上吊尋死。巴家酒館是“賭博的剝皮廳”,布商的兒子竇又桂偷著到那里去賭,輸掉一百三十兩銀子,被父親打了一悶棍,雖未致命,但羞愧難當,上吊而死。譚紹聞開賭場,土豪惡少管貽安來賭,還把霸占的良家婦女雷妮窩藏在譚家,雷妮的公公尋找雷妮,自縊在管家門樓。這些蛆蟲擾亂了社會秩序,制造了種種罪惡,作者憤怒地譴責了他們。
在藝術上,《歧路燈》是有相當成就的。它描寫的人物形象,性格鮮明的典型形象不少,如譚紹聞、盛希僑、夏逢若、張繩祖等,他們都是世家的墮落子弟,但性格又各有不同:譚優柔寡斷、意志薄弱,盛粗魯驕縱、奢侈豪爽,夏刁鉆坑騙、卑鄙無恥;張老奸巨滑、心狠手辣。譚孝移、婁潛齋、程嵩淑、張類村、孔耘軒、蘇霖臣六人是好朋友,他們各具性格特點,程嵩淑曾對之有所評論:“類老慈祥處多,斷制處少;耘老沖和處多,棱角處少;我便亢爽處多,周密處少;即如移兄在日嚴正處多,圓融處少;惟婁兄有咱四人之所長,無咱四人之所短。”他沒有評論蘇霖臣,從蘇的為人看,當是謙虛處多,爽快處少。這些特點都很確切,也可見作者對其藝術成就的自負。
作品的情節結構也有特色。首先是以主要人物譚紹聞為主線來反映廣泛的社會生活,因此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很少有散漫之處。其次是情節的發展也相當曲折生動,如譚紹聞一步步走上歧途,日趨下流,頗為讀者擔心;夏逢若、張繩祖對譚紹聞的誘騙手段每次各有不同,對讀者都有吸引讀下去的力量。再次是在情節的發展中常有心理的描寫,也很顯著。
此外作品描繪了18世紀的商業活動、婚喪禮儀、科舉考試、官場宴飲、戲曲演唱等等場景,有很高的認識價值。
作者李綠園,名海觀,字孔堂,綠園為其號。祖籍河南省新化縣,其祖父李玉琳遷居寶豐縣,是個秀才。其父李甲,也是庠生。綠園生于康熙四十六年(1708)年,卒于乾隆五十五年(1791)。十三歲應童子試,但不知何時成為秀才的。三十歲考中乾隆丙辰 (乾隆元年,1736)恩科鄉試舉人。四十二歲開始撰寫小說《歧路燈》,連續寫作近十年,以出仕輟筆。從五十一歲起,舟車海內三十年,足跡遍及冀、魯、川、黔十個省份,官位很低,至六十六歲時始任貴州印江縣知縣。六十八歲返鄉,又開始續寫《歧路燈》,兩年后完成。前后歷時三十年。書成,以各種抄本流行。1924年洛陽出現清義堂石印本。1927年由馮沅君標點、馮友蘭校閱,北京樸社排印本只刊出二十六回。至1980年始有欒星校注、中州書畫社出版的一百零八回全本。此外他的著述尚有《綠園文集》(佚)、《綠園詩鈔》(四卷)、《拾捃錄》(十二卷,佚)、《家訓諄言》 (一卷)。
李綠園深受程朱理學影響,因而主張文學要“道性情,裨名教”,“惟其于倫常上立得足,方能于文藻間張得口”(《綠園詩鈔自序》)。可見他是一個載道派,把文學作為宣揚宗法倫理、綱常名教的工具,這在《歧路燈》中表現得很明顯。在他載道思想中也有一些積極的因素,如民本思想和德治的主張,因而關心民瘼,愛國愛民;如窮經致用,尚實求真,因而見解通達,重視現實,在藝術創作方面,便能在一定的程度上忠實于現實生活的反映。
李綠園寫作《歧路燈》晚于《儒林外史》,而早于《紅樓夢》。這三部長篇小說都產生于清代乾隆年間,表明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發展至此達到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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