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點頭·莽書生強圖鴛侶》解說與賞析
這是《石點頭》中一篇頗具特色的小說,本事見于《粵西叢載》卷17《廣西莫舉人》條所引的《談林》,馮夢龍又將此故事收入他的《情史》卷3,題為《莫舉人》。
這篇小說在《石點頭》中獨具一格,首先表現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一般說來,《石點頭》中小說的主人公往往體現了作家的道德理想,成為某種觀念的化身,缺少生活的真實感。但本篇的男女主人公形象卻不是這種類型,他們為實現自己的愛情,居然不顧世俗的禮法而私奔,可謂膽大妄為的舉動。《石點頭》中其他小說的主人公往往在道德律令的指揮下行事,他們的行為基礎不是情感,而是禮法。而本篇的男主人公莫誰何卻是一個率性而行的風流公子,作者沒有給他罩上神圣的光環,也沒有刻意貶抑,他只是一個追歡逐笑的普通人。莫誰何原是個世家子弟,十來歲就諳熟男女情事,日后竟養成一種輕薄放蕩的習性,一旦在瓊花觀中看到紫英小姐,便心醉神迷,向她步步進逼,這種求愛方式在當時來說是匪夷所思的。這位多情公子幾乎是用死乞白賴的手段叩開愛情的門扉。起初,我們會覺得這也許是他的又一次風流韻事,逢場作戲之后也就情隨事遷了。不料隨著故事的發展,我們愈來愈覺得他認真起來了。他與紫英小姐跨出私奔這決定性的一步,說明他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莫誰何也不再把紫英僅作為獵艷的對象,而是把她視為白頭偕老的伴侶。果然,“莫誰何自得紫英之后,盡收拾起胡行亂走,只在六尺地上,尋自家家里雄雌”。當他再次上京赴考時,紫英囑他:“此番上京,定過揚州,再不要到瓊花觀中擔閣。”蓮房道:“瓊花觀中倒不妨擔閣,只不要到董仲舒讀書臺石蓮盆中洗手。”她們二人的戲言“卻提醒了他二年前無賴事情,冷汗直流,默然無以為對”,最后表示:“兒女情事,我已灰心懶意了。”中進士、任縣令之后,一發收拾起風流心性,“從此改邪歸正,功名上十分正氣,風月場盡都冷冷淡淡”。小說這樣的描寫是符合這個人物的性格邏輯的。當初他對紫英一見傾心,猛追不舍,是出于什么動機?作品未作明確的交代,這正是小說耐人尋味的地方。我們不要忽略這之前有這樣一層交代:莫誰何在家中已與一王姓富戶的女兒定親,他的父母雙雙病故后,有個族叔主張乘兇婚配,誰知此女忽得暴疾而亡,“莫誰何初聞兇信,十分煩惱,及往送殮,見妻子形容丑陋,轉以為僥幸。自此執意要親知灼見,擇個美妻為配。”據此可知,莫誰何已絕意于傳統的婚姻方式,決心要自擇佳偶,因而他在瓊花觀中的行為更多地是一種蓄謀已久的求愛舉動。這一情節處理和一般才子佳人小說中“落難公子中狀元,私訂終身后花園”的俗套相比,確實更符合生活的真實。
小說對紫英小姐的父親斯員外的描寫也沒有落入俗套。這位員外郎復姓偰斯,祖上原是色目人,后以斯為姓。他性格倔強,與世不合,罷官在家。做官時,兩袖清風,宦囊甚薄;退居在家后,更是門庭冷落,幾個能干的家人都受不了如此清苦的生活而另擇高枝去了。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個執拗端方、潔身自好的人物形象。及至后來女婿高中進士,做了地方的父母官,要認他這位丈人,女兒也跪拜于地時,他竟勃然大怒,最后又責成莫誰何不要泄漏真情,玷辱門風,“從此死生無期,切勿相見”,“把一個無天無地的莫誰何罵得口不嘖聲”,言罷拂衣而去。斯員外態度之決絕、性格之倔強與一般才子佳人小說中的長輩大相徑庭,那些小說中的父母雖然也認為兒女私情不合禮法,但只要男的榜上有名,女的五花誥封,以前的“失德”就可以一筆勾銷,夫榮妻貴反而是莫大的體面。斯員外與女兒、女婿的決絕與他在其他方面表現出的執拗性格是一致的,道德規范是不可更改的最高指令。在他看來,結局再圓滿也不能證明私情的任何正當性,他寧可失去親情也不能對私情作絲毫的讓步。這個人物形象不失為意識形態強硬派的一種典型,在同類作品中獨樹一幟,給人以新穎之感。
由此產生的另一個特色是,作品形象體系與作家的道德說教鑿枘不合,形成明顯的矛盾。作者在開頭的入話中大發議論:“奉勸世人收拾春心,莫去閑行浪走,壞他人的閨門,損自己的陰騭。”作者從閉戶不納寡婦的魯男子,講到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再說到歷史上淫奔茍合之事多是女子主動,如卓文君之于司馬相如,賈充之女之于韓壽等等,最后又歸結到男子色膽包天。小說結尾,在莫誰何改邪歸正、功名蒸蒸日上、家庭一帆風順之時,特意安排他迷躁狂亂,死于非命,又編造出因果報應的神話,造作的痕跡太重,實為整篇作品的蛇足。作者如此安排的目的無非在于說明,他們的私情結合是不可取的,必定會受到命運的懲罰,故曲終奏雅,以示懲誡。殊不知,作品對主人公愛情生活的描寫正與這些說教格格不入。雖說莫誰何的追求方式有點死乞白賴,缺少文雅蘊藉,但為了實現自由選擇的愿望,獲得意中人,他只能出此下策。社會沒有為他提供自由選擇的可能,前此的訂親已令他十分掃興,他不愿再重蹈覆轍,因而做出這樣大膽的舉動。即使以當時的道德標準來衡量,他的選擇也無可厚非:婚姻的滿足使他收束心猿意馬,接踵而來的是功名的成就,仕途的亨通,家運的重振,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相反,人們對結尾的“泰極否來”則很難接受。從作品的形象描寫來看,作者顯然對男女主人公抱著同情甚至贊賞的態度,以其結合的幸福肯定了這種私情的正當合理,表現出對壓抑人性的封建禮教的某種背離。但是,根深蒂固的傳統道德觀念又使他從理性上對這種愛情方式持某種程度的批評態度,因而以道德說教來沖淡一些反傳統的色彩,為作品爭得某種合法性。要之,在晚明思想界新舊雜陳的背景下,作者的思想也必然是矛盾重重的,本篇的這種矛盾也可視為作家世界觀新舊交融的反映。
從情節安排上來看,作者精心描繪的是瓊花觀求愛一段。作者將莫誰何、紫英、蓮房安排在一個場景中,展開其間的矛盾糾葛,運用語言、動作渲染氣氛,將矛盾的產生、發展及解決寫得波瀾起伏,絲絲入扣。其描寫之精細,效果之強烈,場面之活躍,簡直就是一場生動的戲劇表演,時間、地點、人物的活動完全符合戲劇的 “三一律”。其中人物的對話尤占顯著的地位,極好地發揮了對話推動情節發展的功能,而細節的設置更是情節進展的契機。如在董仲舒讀書臺上,由蓮房凈手引出白綢纖巾拭手,莫誰何也如法炮制,到蓮花石盆中去凈手,完了揭起長衫的前幅來拭手。紫英小姐因素尚儉約,覺得新衣拭手甚為可惜,就叫蓮房將汗巾借給莫誰何。誰知他錯認小姐有意,就將一錠銀子硬塞在蓮房袖中,小姐拒收銀子,莫誰何就頂住園門,定要與小姐見面。慌亂之際,小姐又將一紅羅帕送給他,權當開門錢。他得此二物,大壯其膽,以此要挾,務求一見。送汗巾與送羅帕都是情節進展中不可或缺的細節。在這場神經戰中,男女雙方言來語去,你攻我守,蓮房則從中傳話,上竄下跳,煞是好看。
要之,這篇小說雖不能擺脫道德說教與因果報應的俗套,但它以獨特的人物與情節表現出一種開明通達的思想,描寫生動活潑,引人入勝,不僅是《石點頭》中的一篇佳作,就是在明末擬話本中也可占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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