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孫雪娥》解說與賞析

在西門慶的妻妾中，地位最低，最不得意的是孫雪娥。孫雪娥本是西門慶前妻陳氏的陪嫁丫頭，陳氏死后，西門慶把她收在房中，做了第四妾。做西門慶之妾，必須具備財與色兩個條件才能做得穩(wěn)，因為西門慶是一個既貪財又好色的人，在她的妻妾中，李嬌兒雖出身妓女，不甚出眾，但帶有不少纏頭，孟玉樓是商人之婦，為西門慶帶來大筆財產，潘金蓮姿色美艷，擅長風月，占西門慶之寵，李瓶兒財色兼具，得西門慶之愛，唯孫雪娥兩者皆無。論姿色，她雖然體態(tài)輕盈，但身材短小，“唇反無棱，耳反無輪，眼反無神，鼻反不正”，相貌平常，論財產，她是陪嫁丫頭，身外無物，況且正經主子陳氏已死，失去靠山，在西門慶家邀寵爭位的條件她皆不具備。只因她能造五鮮湯水，西門慶就派她監(jiān)灶做飯，尋常也不到她房里去，笑臉也不給她一個，因此她實際上淪為西門慶的灶下婢與火頭婦，雖名為主子而形同丫頭，就連她自己也嘆息時運不濟，事事不如人。西門慶全家上下稱吳月娘為“大娘”，李嬌兒為“二娘”，孟玉樓為“三娘”，潘金蓮為“五娘”，李瓶兒為“六娘”，卻沒人稱她為“四娘”，她自己不服氣，一次叫藝妓洪四兒稱她為“四娘”，卻被潘金蓮嘲罵了一通，可見作為半個主子，她不僅沒有實惠，連空頭名份也得不到。妻妾們拜西門慶，只有她跪下給西門慶、吳月娘磕頭，行丫環(huán)禮，家中有喜慶宴會，出外訪親拜友，別的妻妾都可以參加，獨她只有做飯看家的份，其境遇之低下可想而知。

孫雪娥蠢濁笨拙，頭腦簡單，她雖身份低下卻不甘于下賤，秉性愚暗而又不安于本分，受自卑感的壓迫卻又追求著自尊，她不滿于別人的優(yōu)越，不忍于自己的屈辱，常常尋找機會進行抗爭。她不像李嬌兒那樣受人歧視而能隱忍不發(fā)，也沒有潘金蓮的精明伶俐，機敏善對，更沒有孟玉樓的城府深藏，卻偏要與人爭高低。她不明事理，做事時常弄巧成拙，反勝為敗，想報復別人卻常被人報復，想爭取地位的改善結果是地位更加跌落，因此她的行為既令人可鄙可笑，又令人可憐可嘆。在西門慶的妻妾中，孫雪娥最不滿意的是潘金蓮，不僅因為潘金蓮愛占高枝，愛出風頭，愛占別人的便宜，愛霸攔漢子，還因為潘金蓮與自己一樣是丫環(huán)出身，且又有一段擺弄死親夫的不光彩歷史，更重要的是潘金蓮排行第五，論資格本在自己之下，不應比自己優(yōu)越，可潘金蓮確實又處處比自己占先，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作為“四奶奶”的孫雪娥就對“五娘”潘金蓮妒恨并發(fā)。孫雪娥不明白潘金蓮有她難以攀比的姿色與心機，是西門慶離不了的寵人，于是她不顧一切地與潘金蓮展開了爭斗。西慶門在潘金蓮房中等吃早點，派春梅灶房去催，春梅的傲慢無禮激怒了孫雪娥，趁機把潘金蓮、春梅罵了一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我洗著眼兒看著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氣著，只休要錯了腳兒。”結果被西門慶打一頓，落了一場屈辱與眼淚。

但孫雪娥并沒有屈從于這次失敗，她還要與潘金蓮較量一番，西門慶私通仆婦宋惠蓮，得到潘金蓮的允許，孫雪娥就把情況告訴了自己的情夫宋惠蓮的丈夫來旺，來旺醉后狂言，把西門慶、潘金蓮大罵了一通，西門慶知道后不僅遞解了來旺，逼死了宋惠蓮，還把孫雪娥痛打一頓，拘了她的頭面衣服，只教她伴著家人媳婦上灶，不許她見人，孫雪娥的處境更加不堪。孫雪娥的愚暗在于她不自量力，處事糊涂而不辨是非，潘金蓮是她的對頭，本應加以提防，可當潘金蓮為達到借刀殺人的目的在她面前挑撥她與宋惠蓮的關系時，孫雪娥卻輕信潘金蓮的謊言前去找與自己本無怨仇的宋惠蓮算帳，還依仗著自己主子的身份打了宋惠蓮一個巴掌，以致宋惠蓮忍氣不過，自縊而死。孫雪娥被人愚弄而不自知，自己受到別人的鄙視蹂躪，反過來又去鄙視蹂躪別人，使她失去了起碼的同情心，表現出她靈魂的麻木不仁。

西門慶死后，潘金蓮失去了依賴的靠山，又與女婿陳經濟鬼混，孫雪娥見時機已到，就給吳月娘出主意，把陳經濟痛打了一頓，趕出家門，又把潘金蓮領出發(fā)賣，“如同狗屎臭尿，掠將出去”，孫雪娥總算出了一口怨氣，在經歷幾次失敗后，最終贏得了與潘金蓮爭斗的勝利。孫雪娥雖然斗敗了潘金蓮，卻抵抗不了那個歧視壓迫她的社會。她雖然低賤無知，卻有她的追求，西門慶厭棄她，她當然也不想忠于西門慶，她在主子隊中受壓抑，卻在仆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情人，西門慶在世時她就開始與來旺偷情，雖被西門慶毒打，仍不改初衷，西門慶死后，她干脆大膽地與仆人來旺私奔，準備去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假如能與來旺結合，她的后半生也許會是美滿的，可是，她所生活的社會能容忍西門慶的奸占荒淫，卻容不得她自擇情人。本來就不知何處來，又不知何處去，孤身無家的孫雪娥雖然與來旺逃出了西門慶家的大門，但在偌大的社會中卻無處安身，只好寄居在來旺的親戚屈老娘家，不料事發(fā)，孫雪娥被當官發(fā)賣。這時已做了守備夫人的春梅為報前仇，把孫雪娥買到家中，“撮去了髢髻，剝了衣裳，打入廚下”，后又借故把孫雪娥揪到天井，當眾脫下褲子，重打三十大棍，并以八兩銀子的身價把她賣到娼門。從此孫雪娥流落煙花，當了下等妓女，每日倚門賣笑，還得挨打受罵，含垢忍辱，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能忍受。幸好周守備府上的親隨張勝戀上她，每月花幾兩銀子包占了她，不讓她接客，這使孫雪娥歷盡苦難的心靈尋到了一點可憐的慰藉，但好景不長，張勝因殺陳經濟而被打死，孫雪娥恐連累自己前去見官，她做人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再也難以茍活下去了，只得自縊身死。

孫雪娥是一個卑微的可憐者，即使在別人不堪忍受的境遇中她也可以為延續(xù)生命而忍耐茍活，可就是這樣一個人，那個無情的社會也沒有給她留下一線活路，可知這個社會是多么黑暗，又多么殘酷!據張竹坡評析，作者描繪孫雪娥這一形象是為了闡述西門慶的身世果報，西門慶淫別人之妻，別人就會淫他之妻，西門慶荒淫無道，作惡多端，他的妻妾就必會淪為娼妓，任人蹂躪。《金瓶梅》作者對孫雪娥也是輕視的，但他對這一形象客觀而真實的描寫卻使其形象大于思想，我們從孫雪娥形象中看到的首先不是因果報應的觀念，而是她作為一個封建女性的悲劇，她一生失意，終身落魄，她的行為不使人贊成，她的死也不算壯烈，然而她可憐可悲的遭際卻不能不使人悲憫沉思，從她身上可以看到那種攀高自傲，婢做夫人的女子的可憐境遇，看到封建社會中下層婦女的悲慘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