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秋蕊香》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乳鴨池塘水暖。風緊柳花迎面。午妝粉指印窗眼。曲里長眉翠淺。問知社日停針線。探新燕。寶釵落枕夢春遠。簾影參差滿院。

【匯評】

龔頤正《芥隱筆記》：周美成“社日停針線”，蓋用張文昌《吳楚詞》“今朝社日停針線”，有自來矣。

王楙《野客叢書》卷十：周詞“午妝粉指印窗眼，曲里長眉翠淺。問知社日停針線，探新燕。寶釵落枕夢春遠，簾影參差滿院。”非工于詞，詎至是。或謂眉間為窗眼，謂以粉指印眉心耳。此說非無據，然直作窗牖之眼，亦似意遠。蓋婦人妝罷，以余粉指印于窗牖之眼，自有閑雅之態。仆嘗至一庵舍，見窗壁間粉指無限，詰其所以，乃其主人嘗攜諸姬抵此。因思周詞，意恐或然。“社日停針線”，張文昌句。

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九：今人家閨房遇春秋社日，不作組紃，謂之忌作。故周美成《秋蕊香》詞“乳鴨池塘水暖……”予見張籍吳楚詞云：“庭前春鳥啄林聲，紅夾羅襦縫未成。今朝社日停針線，起向朱櫻樹下行。”方知唐時已有此忌，循習至今也。

陸行直《研北雜志》卷下：周美成有“曲里長眉翠淺”之句，近讀李長吉《許公子鄭姬歌》中有云：“自從小靨來東道，曲里長眉少見人。”乃知古人不容易下字也。

賀裳《皺水軒詞筌》：從來佳處不傳，不但隱鱗之士，名人猶抱此憾。周美成人所共稱，然如“乳鴨池塘水暖……”《草堂》所收周詞，不及此者多矣。

陳洵《抄本海綃說詞》：春閨無事，妝罷惟有睡耳。作想像之詞最佳;不必有本事也。“夢春遠”，妙;此時風景皆消歸夢中，正不止一簾內外。

俞陛云《宋詞選釋》：次句確是春暮絮飛風景。“寶釵”二句，能狀春閨晝靜之神。近人唐樹義詩“行近小窗知睡穩，湘簾如水不聞聲”，方斯詞境。

喬大壯批《片玉集》：閨秀詞宜倚此調，尤宜造此境界。

俞平伯《清真詞釋》：春意濃酣，其得力正在開首寫景，猶蘇詩“春江水暖鴨先知”也，其根柢出老杜鵝兒詩“鵝兒黃似酒”是也。變曉妝例語而特明午妝，下云眉翠者，猶飛卿之“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也。

下片借燕子逗人，此種寫法屢見于本集，如《風流子》之“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應天長》之“梁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皆是。如歐陽永叔之《臨江仙》：“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下云：“水晶雙枕，傍有墮釵橫。”與本篇光景都同。更有易燕子之人為出者，如馮正中《蝶戀花》“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燕子雙飛去”是也。馮、歐皆先美成，固知此種表現法，亦已陳陳相因，未必為殊勝。

一篇之警策只“寶釵”一句，而此一句之中尤以三字為佳耳。將平仄問題擱開，試易“夢春遠”為“春夢遠”，顛倒一字而神味頓減，其故耐人思尋也。蓋嬌慵姿悅，以“夢”字揆之;所夢伊何，以“春”字括之;春夢何憑，“遠”字盡之。遂覺唐詩“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之猶滯形跡也。又與南唐詞之“細雨夢回雞塞遠”異曲同工，惟彼詞“遠”字蒙“雞塞”言，此“遠”字獨用，尤為渾成耳。長吟三復，庶會詞心。有簡故能盡，繁卻遺漏著，此可一例歟。結句日斜深院，閑靜光景，以題無剩義斯筆有余妍也。

【附錄】

方千里《秋蕊香》：一枕盤鶯錦暖。初起懶勻妝面。綠云裊娜映嬌眼。酒入桃腮暈淺。翠簾半卷香縈線。礙飛燕。畫屏淺立意閑遠。春鎖深沈小院。

楊澤民《秋蕊香》：向曉銀瓶香暖。宿蕊猶殘嬌面。風塵一縷透窗眼。恨入春山黛淺。短書封了憑金線。系雙燕。良人貪逐利名遠。不憶幽花靜院。

陳允平《秋蕊香》：晚酌宜城酒暖。玉軟嫩紅潮面。醉中窈窕度嬌眼。不識愁深恨淺。繡窗一縷香絨線。系雙燕。海棠滿地夕陽遠。明月笙歌別院。

王從叔《秋蕊香·用清真韻》：薄薄羅衣乍暖，紅入酒痕潮面。絮花舞倦帶嬌眼。昨夜平堤水淺。故人信斷風箏線。誤歸燕。夢魂不怕山路遠。無奈棋聲隔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