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夢駢言》小說簡介|劇情介紹|鑒賞
蒲崖主人輯,守樸翁編。十二回。成書年代不詳,當為清代作品。存稼史軒刊大字本,卷首 “閑情老人”序,阿英另藏兩種殘本,序文均佚。
中國古代短篇白話小說的創作一向關注現實生活,著意描摹下層民眾的生存狀況,并以勸善懲惡、警醒世人為宗旨。其間,封建倫理道德觀念與下層民眾質樸的善惡觀念、是非觀念及審美趣味相互滲透,使作品的思想傾向呈現出復雜的狀態。短篇白話小說集《醒夢駢言》 中所收小說即屬此類作品。這部小說集共收12篇短篇小說,一般認為均據蒲松齡《聊齋志異》中描寫現實生活的故事改寫而成。書中小說按題材可細分為三類: 戀愛、婚姻、家庭生活。
本書第一、三、九回分別描寫曾學深與翠云、孫寅與阿珠、姚壽之與蓮娘三對青年男女的戀情。在文學作品中,“始亂終棄”的負心男子不勝枚舉,但這幾篇小說中的三位書生卻都是癡情人。武昌秀才曾學深與觀音庵美貌女尼翠云一見鐘情,他深切同情翠云的悲苦身世和凄涼處境,遂不畏傳統倫理道德的巨大壓力,與翠云私訂終身。后曾學深因苦戀翠云而病篤,直至生命垂危,幾經周折,終與還俗的翠云成婚。蘇州秀才孫寅生性忠厚,舉止木訥,家境清貧,但頗具才氣。他為追求俏麗的富家女阿珠,割掉枝指,以致血暈于地; 他見到阿珠后,一往情深,魂隨阿珠而去;后孫寅因戀情受阻,日夜思念阿珠而病亡,其魂化鸚鵡飛至阿珠家中,屢屢向她傾訴衷情。在阿珠愛情感召下,孫寅還魂復生,與阿珠結為佳侶。四川秀才姚壽之與富家女蓮娘互相愛慕,蓮娘因其父阻撓而病危,壽之不惜割下胸肉配藥為蓮娘醫治。蓮娘病亡,壽之亦大慟而亡。姚壽之與蓮娘在地府互訴衷腸,壽之又得到太守亡女冰娘的愛慕,三人遂因情還魂,有情人終成眷屬。封建社會中的男子擁有許多特權,他們眠花宿柳、訪艷青梅卻可稱為風流韻事,并為某些人津津樂道。但小說中這三位書生對三位少女十分尊重、深深愛戀,并為此不惜一切,義無反顧,讀之令人感動。封建時代的青年女子為爭取幸福的婚姻,往往需付出生命為代價,如《牡丹亭》 中的杜麗娘等。但男子為追求愛情而出生入死,在古代戲曲、小說中并不多見,因而三位書生的癡情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婦女深受傳統倫理道德的重重壓迫和束縛,翠云、阿珠、蓮娘三位少女雖社會階層不同,但無一不遭受傳統倫理道德的桎梏。翠云自幼孤苦無助,在觀音庵中長大。古卷青燈,寂寞僧房,卻不能泯滅她心中躍動的青春之火及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她雖與曾學深相愛,卻對兩人之間由傳統倫理道德筑造的巨大藩籬心存恐懼。然而,在曾學深的真摯之愛鼓勵下,翠云終于沖破束縛,勇敢地邁向新的生活。富家女阿珠久居深閨,沒有勇氣反抗“父母之命”的訓誡。她雖然亦愛孫寅,但因父母阻撓,只能將愁苦強壓心底。當孫寅魂化鸚鵡之后,阿珠在巨大的心靈震動下終于萌生了自主婚姻的思想,誓死與孫寅結合。阿珠經歷的情感歷程,是一部分少女戀愛心態的真實寫照。相比之下,富家女蓮娘對愛情的追求則十分決絕。蓮娘天資聰慧,頗富才學; 也以繡帕題詩方式自擇佳婿,對姚壽之的詩作極為欣賞,兩人互訂終身。蓮娘父母因壽之家境不富而拒絕嫁女,卻把蓮娘許嫁另一富家子弟。蓮娘屢次設法安慰壽之,后見父母之意已定,則抑郁成疾,一病而亡。蓮娘與壽之在地府仍然情深不移,終于共同復生,結成伉儷。蓮娘寧死不與封建禮法妥協,對愛情的追求堅決而不遲疑,讀之使人贊嘆。
封建家長作為封建禮法的維護者與代表,必欲主宰青年男女的幸福。但“父母之命”如一條無形的繩索,成為眾多青年男女婚戀生活的羈絆。許許多多的愛情悲劇往往是青年男女的父母所制造,青年人的幸福恰恰斷送在號稱為他們謀取幸福的父母之手,這種怪異的文化現象怎能不令人沉思。然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牡丹亭記題詞》)在封建倫理道德的黑暗天幕中,愛情的閃電頻頻閃耀,眾多的青年男女為了獲得真正的愛情,背叛父母,沖決封建禮教牢籠,生而赴死、起死復生,生生死死中盈溢著血淚、凝聚著真情。這幾篇小說中的青年男女是幸運的,他們在付出慘重代價后終于贏得了幸福; 但在與封建勢力的搏斗中,有多少有情人以生命為代價換取的卻仍是愛情的悲劇結局。這幾篇小說的結尾均寫才子中舉任高官、佳人富貴受誥封,固然未脫“才子佳人”小說程式化的模式,但卻表達了作者的祝福與希冀; 這種祝愿也許淺薄,也許純屬幻想,但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普遍價值取向。
無論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構成的婚姻,還是歷經艱難抗爭而成就的美滿姻緣,普通人的婚姻生活都不會一帆風順,往往或遭飛來橫禍,或因產生矛盾而破裂。本書第二、四、六、十、十一回幾篇小說即分別描寫婚姻生活的波折。
社會的動蕩是千萬婚姻破裂的重要原因。如第十一回描寫明朝崇禎末年,宋大中與新婚妻子辛娘因避亂逃難,被歹徒李某設計拆散。辛娘被李某劫持到南京,辛娘不甘屈辱,她殺死強盜后投湖自盡; 李某之妻王氏被其騙娶后,在李某對宋大中一家行兇時,憤然阻攔,被喪心病狂的李某推入水中。宋大中與王氏獲救后,在患難之中產生愛情; 后兩人共赴南京祭奠辛娘時,與獲救的辛娘意外團聚。普通人的婚姻在黑暗、動蕩的時代毫無保障,他們不僅要承受國家變亂的災難,而且還要遭受強賊惡霸的迫害。小說對宋大中夫妻及王氏的不幸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贊頌了他們雖遭世亂但對愛情仍忠貞不渝的行為,對李某的惡行進行了鞭笞。此外,小說對辛娘與王氏兩位女性的形象刻畫也比較生動。在動亂之際,婦女的命運往往尤其悲慘,但在危難面前,辛娘機智、剛烈,不屈不撓;王氏疾惡如仇、正義凜然,決絕而又深情,給人以深刻印象。再如第二回描寫明朝洪武年間,山東商人張恒若因燕兵入掠而與新婚妻子羊氏離散,竟然一別數十年。張恒若在此期間四處飄泊,境況凄慘,直至年已七旬方與羊氏重逢。普通人的命運如此不幸,讀之令人酸鼻。
封建婚姻制度及傳統倫理道德是造成婚姻不幸的另一重要原因。如第四回描寫山西秀才俞大成之繼室孫氏悍妒,其妾蕙蘭賢慧;孫氏不僅百般管束俞大成,而且百般虐待蕙蘭。最后俞大成被迫出走,蕙蘭被孫氏典賣。應當指出,俞大成婚姻的不幸,根本原因在于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而不是所謂孫氏式的“妒婦”造成。這種婚姻制度維護了男性的特權,卻制造了妻妾間的矛盾和家庭的分裂;這種婚姻制度使婦女的人性扭曲:或如孫氏性格漸趨潑悍,或如蕙蘭一味逆來順受,使婦女不僅深受異性壓迫,而且還要遭受同性的折磨。但小說的作者以維護封建婚姻制度為宗旨,為違背封建禮法的孫氏和模范遵守封建禮法的蕙蘭安排了不同結局:蕙蘭被賣,卻巧遇俞大成,蕙蘭成為正妻;孫氏后亦被父母所賣,卻被俞大成買來做妾。蕙蘭生子,其子長成后竟官至宰相;孫氏為妾做牛做馬,飽受屈辱后,早亡。作者安排的這種結局比同類題材的清代小說《療妒緣》更加殘酷,但在某種程度上,又可視為封建婚姻狀況的真實反映。
作者不僅奉封建婚姻制度為圭臬,而且極力維護傳統倫理道德。如第六回描寫張維城之長女月英美貌,她違抗父命拒嫁清貧的秀才興兒,最后卻嫁一賭徒,家產被蕩盡,丈夫亦早亡,月英只得出家為尼,生活清苦,寂寞凄涼。張維城之次女月華雖貌丑,但遵父命代姊出嫁,后不僅容貌變美,而且丈夫興兒官至宰相,夫貴妻榮。這篇小說所寫即是著名的 “姊妹易嫁” 的故事,作者的主要目的并非譴責月英嫌貧愛富,而是抨擊她違抗 “父母之命” 的 “非禮”之舉,正如小說篇名所示: “違父命孽由己作,作姊嫁福自天來”。顯然,月英的婚姻悲劇、月華的幸福均由作者虛構而成,意在勸誡世人,恫嚇敢于象月英那樣自主婚姻、違抗父母之命者。但是,由父母作主的婚姻悲劇不勝枚舉,又造成了多少“孽”、如何能說“福”? 這篇小說所描寫的婚姻波折,與上述幾篇小說不同。相比之下,這篇小說缺少的是現實生活的基礎,更多的是作者思想觀念的圖解。
家庭,不僅是社會的基本組成單位,而且是中國封建專制主義統治的基石。家庭的狀況如何,對封建統治而言具有重大現實意義。本書第五、七、八、十二回主要描寫封建社會中家庭內部紛爭及興衰。
封建統治為維持家庭的穩定,制訂有一整套家禮,以明確家庭成員間的關系。這決不漢僅是 “禮”,事實上是 “法”。第五回描寫江西巨富平長發的嫡庶六子不睦,嫡系平衣兄弟結成一黨,欺凌庶出的平白兄弟; 對平衣兄弟三人的種種欺侮,平白均令其兩弟委曲求全,逆來順受。封建家禮關于兄弟之間的關系的規定首先是長幼之序,其次是嫡庶之別;“兄仁弟悌”是兄弟間的行為準則,兄長應使諸弟順從,應親仁寬厚; 諸弟應竭力事兄,不管兄長待己如何,都應至誠至敬。平衣兄弟違背家禮欺辱平白兄弟,而平白率兩弟諸事忍讓,“釀和氣感化頑殘”,堪稱守禮楷模。因此,作者安排平衣、平白兩家的不同結果,以示懲誡,以維護家禮之尊嚴: 平衣亦有嫡庶四子,亦不和睦; 四子相互毆斗,以致家破人亡,平衣因此狼狽不堪。平白屢屢為平衣家排解糾紛,后平白父子均鄉試中舉。最終,平衣兄弟經家難而醒悟,焚香立誓,從此平氏嫡庶兄弟相親相安。兄弟之間本屬手足之情,本應互相敬愛;但封建家禮卻強調長幼尊卑,規定兄弟之間的不平等地位,以符合封建禮法的根本原則。因此,兄弟之禮盡管表面上溫情脈脈,實則在生活中激發出種種矛盾。家禮本身的不合公理,即是兄弟失和的根本原因。
封建家禮的另一項重要內容是婆媳之禮,它要求媳婦對婆婆絕對孝順,百般侍從,不得有絲毫抗拒行為;婆婆對媳婦則是當然的監督者,且有權打罵,有權責罰。這又是一種女性對女性的壓迫。第七回描寫湖廣秀才李右文遺孀黃氏百般虐待長子成大之妻順兒。順兒雖忍辱負重,百依百順,但黃氏仍強令成大休妻。成大雖與順兒夫妻情深,但又要按家禮規定做孝子,只得忍痛將順兒逐出家門。黃氏次子成二之妻房姑,性格暴烈,不僅降服成二,而且將黃氏視為奴仆,令其執役。面對不孝之媳,黃氏卻敢怒不敢言,忍氣吞聲,終致積勞成疾,重病不起。后黃氏悔悟,令成大迎回順兒。房姑不孝,終遭報應,最后亦痛改前非,與順兒共同盡心服侍黃氏。作者以封建家禮為準則,塑造了順兒、房姑兩個截然相反的兒媳形象。順兒實為遵守封建家禮之典范,卻仍為黃氏不容,而成大則被封建家禮置于兩難境地——一邊是母親,一邊是愛妻,最后,成大為了維護母親的權威,為了做“孝子”而犧牲了自己的幸福,置順兒于死地。順兒是 “賢媳”,因此她雖感冤屈,但仍然接受了殘酷的處置,甚至曾毅然赴死。在封建社會中,象順兒這樣的 “賢媳” 可謂不勝枚舉,她們的心靈被封建禮法所麻醉,她們的處境極為悲慘。作者對順兒是持同情態度的,對黃氏則有所譴責。但作者同情順兒是因為順兒模范遵守家禮的規定,卻受到 “不公正” 的待遇,而非痛恨封建家禮的虛偽和殘酷。作者對黃氏有所譴責是因為黃氏錯怪了守禮的兒媳,卻對違背家禮的兒媳沒能施以有力的懲罰,而非指責封建家禮為婆婆們規定的在家庭中和婆媳關系中擁有的至尊地位。房姑的形象是被作者在某種程度上有意歪曲的形象,作者將現實生活中敢于反抗封建家禮的房姑式的兒媳,塑造成天性暴戾,毫無惻隱之心,只有利己之欲的惡婦,以此說明黃氏姑息此種違禮之媳顯系重大失誤; 并以房姑的形象與順兒作一對比,以說明黃氏遭受房姑的虐待是自食惡果。但是,作者對房姑式的違背“婆媳之禮”、“夫妻之禮” 的女性是不能容忍,遂以天道的名義,以衛道者的精神,給房姑以無情的打擊: 令她三子亡其二,人財兩空。順兒與房姑的形象實為作者 “善”、“惡”觀念的化身,這兩個女性均是封建禮教的受害者,都是作者用來維護封建倫理道德的祭品。
上述小說主要描述了家庭內部的矛盾與沖突,第八、十二兩回則將家庭的興衰啊與社會生活聯系在一起。小說描寫廣東秀才尤牧仲一家因遭屑小的騷擾、破壞,骨肉分離,家產蕩盡; 后尤氏后代迷途知返,使尤家重新興旺,屑小亦遭懲處。小說還描寫巨富方正華一家的由盛至衰,由敗而復興的故事,表現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作者的描寫,仍以傳統倫理道德為準則,以警勸世人為目的,但由于將家庭生活與社會生活有機地聯系在一起,拓寬了表現家庭生活的視野,使讀者對當時社會生活狀況的感性認識更加豐富。
《醒夢駢言》具有濃厚的市民文學色彩,所收小說既表現了市民階層及其他下層民眾的思想意識,也夾雜有明顯的封建倫理精神,其思想傾向是復雜的。其中,既有對青年男女勇于追求愛情的贊美與感慨,又有維護陳舊、殘酷的封建婚姻制度和僵化、虛偽的傳統倫理道德的喧囂; 既表達了民眾的平實愿望: 家庭內部應兄弟、婆媳、夫妻和睦相處,父慈子孝,婆善媳賢,夫妻敬愛,持家宜儉樸,切勿奢侈亦不應吝嗇,又竭力將這種愿望納入封建禮法的范疇之中,使二者混為一體,令讀者自覺接受。本書的編輯者利用這種復雜的思想傾向,使讀者珍視婚姻和家庭的溫暖與穩定,增強家庭內部的凝聚力。而封建國家與封建家庭具有某種同構關系,加固家庭這個組成社會的基本單位,就有可能避免因家庭紛爭、婚姻破裂而導致的社會的動蕩和失衡。這樣,也就引起了鞏固以血緣宗法制為統治基礎、以封建倫理道德為重要統治手段的中國封建專制制度,這,即是本書編輯者警世、“醒夢”的終極目的。因此,雖然這本小說集表現出的思想傾向不無矛盾之處,但是編輯者的宗旨卻是始終如一的。
《醒夢駢言》系改寫成書,但它豐富了原作的內容,使作品更具可讀性。全書各篇小說均結構完整,文筆生動流暢。在清代短篇小說集中,本書雖非上乘之作,但亦具有一定的文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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