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周密
蹇材望,蜀人,為湖州倅。北兵之將至也,蹇材望毅然自誓必死。乃作大錫牌,鐫其上曰“大宋忠臣蹇材望”。且以銀二笏鑿竅,并書其上曰:“有人獲吾尸者,望為埋葬,仍見祀,題云‘大宋忠臣蹇材望’。此銀所以為埋瘞之費也。”日系牌與銀于腰間,只伺北軍臨城,則自投水中;且遍祝鄉(xiāng)人及常所往來者。人皆憐之。
丙子正月旦日,北軍入城。蹇已莫知所之,人皆謂之溺死。既而北裝乘騎而歸,則知先一日出城迎拜矣。遂得本州同知。鄉(xiāng)曲人皆能言之。
——《癸辛雜識續(xù)集》
“蟲蛆也許是不干凈的,但它們并沒有自鳴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魯迅《狗·貓·鼠》)。但是,人畢竟是“萬物之最靈”者。不過這“靈”氣在有的人身上,主要是用于“表演”,說得準確些就是巧于偽裝、善于做作。本是假的,可以裝成真的;本是惡的,可以裝成善的;本是丑的,可以裝成美的;于是乎人世間便出現(xiàn)了像口蜜腹劍者如李林甫之流,《偽君子》中的達爾丟夫之類,還有“靜默十分鐘,各自想拳經(jīng)”的“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強盜”們……這位湖州副州官蹇材望也是頗有這種“靈”氣的角色。文章開頭交待蹇材望的祖籍、身份,雖是平平而起,卻也增強了人物的真實感,同時也為下文作了必要的準備,因為有如此身份,才有自封“大宋忠臣”的可能。“時危見臣節(jié),世亂識忠良”(鮑照《代出自薊北門行》)。所以,那“北兵之將至”的形勢,正為蹇材望的“表演”提供了最佳的背景。“毅然自誓必死”,何等堅貞!要顯示如此決心,并能讓人們相信,一般的“表演”恐怕是難以奏效的,所以他便作了一番精心地設(shè)計。首先“作大錫牌”,“大”則引人注目,“錫”是入水不化不爛,這樣“大宋忠臣蹇材望”幾個字可保無損無傷;其次,再拿出兩錠銀子,鑿個小孔,孔有何用?稍后便知。他還在銀錠上寫了幾句話,那段話有這么三層意思:“有人獲吾尸者,望為埋葬”,這是重申“自誓必死”之意;還望獲尸者代為祭祀、刻碑、埋葬,意在使這位“大宋忠臣”得以昭然于世,流芳百代,無疑這一切也是以“必死”為前提的;自己雖有這些想法、要求,卻也不打算虧待他人,那兩錠銀子便是安葬的費用。身前身后,安排得多么周到!道具是要在舞臺上發(fā)揮作用的,蹇材望的錫牌、銀錠自然也不會藏之于密室,不過你大概也未曾想到他要整天系于腰間,丁丁當當,招搖于世。原來“鑿竅”之舉,乃在于“系”,實在煞費苦心。試想這副裝扮,已夠令人耳目一新,然而蹇材望尚嫌不足,遇到鄉(xiāng)人和經(jīng)常來往的人,總要把自己的打算嘮叨一通。縝密的設(shè)計,別出心裁的表演,加之反復(fù)宣傳,果然獲得了預(yù)期的效果——“人皆憐之”。
時局不出所料,德祐二年(1276)正月初一,元軍入城了。此刻,蹇材望到哪兒去了呢?雖無人知曉,但“人皆謂之溺水”。再一次證明了他的表演確是卓有成效,不可低估。不過戲還沒有完,就在大家認為這位大宋忠臣已經(jīng)殺身成仁之際,他已換上元人的服裝,騎著高頭大馬,得意洋洋地向人們走來。人們在一陣驚訝之后,恍然大悟,原來“莫知所之”之日,便是他“出城迎拜”之時。于是乎這位“自誓必死”的“大宋忠臣”,搖身一變成了“大元忠臣”,照樣做他的州官。對于這一切作者只是如實寫來,不動聲色,不作議論,然其前后表演,兩兩相形,畫皮自落,見之者,聞之者,豈能無動于衷!但是作者依然筆墨沉著,言辭簡凈,只以“鄉(xiāng)曲人皆能言之”一語了之。至于怎樣“言之”?“言”他什么?生活在宋末元初的周密大概是不便道破的,而且“人皆能言”,又何必細說呢!因此,對于文章的結(jié)尾,既須要諒解,更須要稱贊,稱贊其簡括得妙,含糊得妙,不言之言,而又人人心知,是所謂善用筆者,在虛實之間。
蹇材望的表演已成過去,但是人類這點“靈”氣并沒有消失,人們不能指望在生活中不再出現(xiàn)這類真真假假的“表演”,不再出現(xiàn)這類“蟲蛆”不如之物,而只能從“人皆憐之”,“人皆謂之溺水”中去吸取教訓(xùn),那就是管他什么“毅然自誓”之言,還是什么新奇精巧的“表演”,都不得輕信。其實這話也并不新鮮,馬克思不早就把輕信視為不可寬恕的過失嗎!我們的先人也說過:“察其言,觀其行,而善惡彰焉”;“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等等。看來人類在這個問題上,教訓(xùn)頗多,總結(jié)也不少,問題是要時時記取。當然,有誰能在他們“表演”的時候,就掀開麒麟皮露出馬腳,“使不是東西之流縮頭”,使善良的人們免遭其騙,免遭其害,自然更好,更值得大大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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