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姜夔
某早孤不振,幸不墜先人之緒業。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謂名公巨儒,皆嘗受其知矣。內翰梁公于某為鄉曲,愛其詩似唐人,謂長短句妙天下。樞使鄭公愛其文,使坐上為之,因擊節稱賞。參政范公以為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待制楊公以為于文無所不工,甚似陸天隨,于是為忘年友。復州蕭公,世所謂千巖先生者也,以為四十年作詩,始得此友。待制朱公既愛其文,又愛其深于禮樂。丞相京公不特稱其禮樂之書,又愛其駢儷之文。丞相謝公愛其樂書,使次子來謁焉。稼軒辛公深服其長短句如二卿。孫公從之、胡氏應期、江陵楊公、南州張公、金陵吳公,及吳德夫、項平甫、徐子淵、曾幼度、商翚仲、王晦叔、易彥章之徒,皆當世俊士,不可悉數,或愛其人,或愛其詩,或愛其文,或愛其字,或折節交之。若東州之士則樓公大防、葉公正則,則尤所賞激者。嗟乎!四海之內,知己者不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窶困無聊之地者。舊所依倚,惟有張兄平甫。其人甚賢,十年相處,情甚骨肉,而某亦竭誠盡力,憂樂關念。平甫念其困躓場屋,至欲輸資以拜爵,某辭謝不愿,又欲割錫山之膏腴以養其山林無用之身。惜乎平甫下世,今惘惘然若有所失。人生百年有幾,賓主如某與平甫者復有幾,撫事感慨,不能為懷。平甫既歿,稚子甚幼,入其門則必為之凄然,終日獨坐,逡巡而歸。思欲舍去,則念平甫垂絕之言,何忍言去!留而不去,則既無主人矣,其能久乎?……
——周密《齊東野語》
〔注釋〕 二卿:指溫庭筠(飛卿)、柳永(耆卿)。二人皆精通音律,又工長短句。
姜白石多才多藝,品格清高。父親姜噩,紹興三十年進士,知漢陽縣,卒于任所。白石幼年隨父赴宦,父卒依姊(嫁于漢陽)生活,視漢陽為第二故鄉。他早年讀書應舉,所謂“不墜先人之緒業”者指此。而一生不得志,窮困依人,布衣以終。推其原因,與他自己所說的“困躓場屋”實大有關系。他幾次還鄉(江西鄱陽)應試,都未得解,即不能進一步參加京師禮部試和殿試(中式后得出身授官)。類似者如南宋詩人劉過,“兒時鼓篋走京國,漸老一第猶未叨”(《從軍樂》);如詞人史達祖,“好領青衫,全不向詩書中得”、“老子豈無經世術,詩人不預平戎策”(《滿江紅》),皆因不得進士出身,一則旅食江湖,一則屈身僚吏。封建時代,讀書人如不能做官,無位無權,有才能也不易施展,甚且生活困難。當然,做了官也未必都能盡展長才,宦海波濤,簿書困擾,分散許多精力,深以為苦者也很多。故其同時人黃景說謂:“造物者不欲以富貴浼堯章,使之聲名焜耀于無窮也,此意甚厚?!边@是從另一面說,使他能擺脫俗務,潛心學問,多所著述,留名后世,失于彼而得于此,固亦言之成理,但也是有所激而發。
不過,雖不欲富貴,人總得生活。白石“早歲孤貧”(《昔游詩序》),既不得官祿自養,遂挾才藝奔走,以其詩詞文章、書法音樂,為諸公所稱賞。文中所列,如范成大、楊萬里、蕭德藻、朱熹、京鏜、謝深甫、辛棄疾、樓鑰、葉適,皆當世名流,其中居高位的也有數人,但仍“未有能振之于窶困無聊之地者”,此無他,還是根本的仕祿問題未得解決,雖“四海之內,知己者不為少”,他們也只能款留接濟他于一時,而不能加以振拔。
白石約于三十九歲時,結交清河郡王張俊之孫張镃(功甫)、張鑒(平甫),三四年后即移家杭州,依張氏。張氏兄弟在杭州有宅第,無錫有莊園,白石自此生活漸得安定,宴游酬唱之外,還寫了多種有關音樂書法的著作。大約自念依人過活終非長策吧,于是在寧宗慶元三年(1197)向朝廷上書論雅樂,并進《大樂議》一卷、《琴瑟考古圖》一卷?!洞髽纷h》中建議“作鼓吹曲以歌祖宗功德”,“愿詔文學之臣追述(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高宗)功業之盛,作為歌詩,使知樂者協以音律,頒之太常,以播于天下”(見《宋史·樂志六》);旋作《圣宋鐃歌鼓吹曲》14篇,慶元五年上于尚書省,自稱“鄱陽民姜夔”。前此《大樂議》中的建言,便為隨后的自撰與進獻此《鼓吹曲》作張本了。這些行動,自然有借此求個出身的意思。這種事例前朝屢見。如詞人周邦彥,“元豐初游京師,獻《汴都賦》萬余言,神宗異之,召赴政事堂,自太學諸生一命而為(太學)正”;江西派詩人韓駒,“(徽宗)政和初以獻頌補假將仕郎,召試舍人院,賜進士出身,除秘書省正字”(均見《宋史》本傳)。白石于此所得的優遇,是“詔免解,與試禮部”(明張羽《白石道人傳》),跨過科舉的第一步了。不料參加禮部試,“復不第”,吃了一個“空心湯團”。文中“平甫念其困躓場屋”,便是指這次“復不第”之事而言。為此平甫要出錢替他捐個官,白石不愿。后來打算將無錫莊園的田地分一部分供他下半世的生活,不料平甫因病去世,這給白石以很大的打擊。
“惜乎平甫下世”以下一段文字,句句傷感,字字沉痛,其自畫形象,自寫心情,真實樸素,千載下讀之猶撼動人心。白石、平甫之間,貧富懸殊,生死異路,而摯厚的情誼終始如一,是很難得的。
白石是深于情的。于漢陽姊弟之親,則“中去復來幾二十年”;合肥男女之愛,則離別相思,屢形夢寐;與平甫賓主之交,則“情甚骨肉”,“憂樂關念”。即如此篇前半列舉當世諸名公巨儒姓字與自己文學藝術所長,卻并不是為了自我標榜,其中蘊含著知己之感與坎坷之淚,讀之只覺事本實在,語又真誠,絕非“肉麻”文字。王國維卻謂“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人間詞話》),無論是說其人,或評其詞,都欠準確,借用王氏自己的話來說,是“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白石文稿不自收拾,散佚甚多。此篇由周密收得,云“近得其一書”,可見是一封書簡,錄存于《齊東野語》,題《姜堯章自敘》。文末“其能久乎”句下,有“云云”二字,知錄載時下有刪略,現補一刪節號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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